李宥爱琴。
我们失去第一个孩子时,他将他最爱的琴送给我,承诺此生必不负我。
后来,他又逼我交出那把琴。
转而将它送给姜意如,作为他们的定情信物。
姜意如成了太子妃,为了羞辱我,她将琴摔成两截,琴弦尽断。
李宥疯了,抱着琴彻夜低语。
因为他发现,我就是那把琴。
……
旧太子被废后,李宥带我去参加中秋宫宴。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宫里的宴席。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桌上的荔枝很甜,葡萄酒有点酸。
坐在我们对面的是个红衣女子,生得十分娇艳。
一双美目频频扫向我们这边。
她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九歌。
我的第一任主人。
我冲她笑了笑,学着周围的人向她举杯。
她亦笑着看向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听闻煜王侧妃善琴,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闻琴音。”
我听出来了,她想听我弹琴。
“好啊。” 我爽快回道。
可很快我便意识到,我答应得早了。
李宥侧眼看我,嘴角微滞,额头两道黑线。
上次我把他悉心养在荷池里的锦鲤捞上来烤了,他也是这种表情。
我有点害怕。
怕他又让我一日三餐,只能吃鱼。
蒸鱼、烤鱼、煎鱼、红烧鱼……
固然好吃。
但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吃上一个月……
我已经两年不敢见鱼了,看见就想吐。
答应人的事不能不做。
我挑了个绝美的角度,冲李宥眨了眨眼。
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辜又可怜。
这样,事后说不定他就舍不得罚我了。
红衣女子说,她想听《渔歌晚》。
皇帝叫人抬来了琴。
曲毕,众人纷纷鼓掌。
红衣女子赞扬道:“煜王侧妃的琴艺,比这在场的乐人果真高上许多。”
我抬了抬下巴,眉毛一挑。
心想:那是自然。
论琴艺,这世上没有几个能比得上我的。
想起李宥教过我,做人要低调。
我摇头摆手道:“哪里哪里,姑娘谬赞。”
可李宥的脸更黑了,像出门踩了狗屎。
“你真当人家是夸你吗?”
他压低了声音,清冷的声线里带着一丝怒意。
不一会儿,我听到底下的宫女交头贴耳。
“难怪以往煜王殿下从不带侧妃进宫。”
“果然是个傻的。”
这不是我第一次被人说是傻子了。
三年前我嫁给李宥的时候,他们也是这么议论我的。
“堂堂礼部尚书的女儿,竟然甘愿给一个不受宠的王爷做妾。”
“真是个傻子。”
“照我说,还不如剃了头发去尼姑庵当姑子,或者一条三尺白绫吊死在房梁上。”
那时,李宥落水。
我不假思索地冲了下去捞人。
李宥不识水性,直到上岸是都死死搂着我的脖子。
他娶我,乃不得不为。
为了我的清誉,也为了他的名声。
本朝天家不强迫臣子之女入宫,也极少干涉官员子女的婚嫁。
我爹问我,愿不愿意嫁给李宥。
若我不愿,他便把我送到尼姑庵里当假姑子。
让我娘悄悄过去,给我做红烧猪蹄、糖醋里脊、樱桃肉……
总之不会委屈了我的一张嘴。
等风头过了,再给我改名换姓,找个六块腹肌的俊俏郎君。
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
“我愿嫁给王爷,哪怕做妾。”
没想到一语成谶,李宥竟真地让我做妾。
我爹欢欢喜喜地将人迎进门,骂骂咧咧地将人赶走。
后来,他又耷拉个脸问我:“你当真愿意嫁给煜王做妾?”
我脱口而出:“为何不愿?”
我爹扶额,长叹一口气。
随后,拿他那宽大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
“但愿,傻人有傻福吧。”
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嫁李宥并不是为了他。
而是为了,他府上的那把琴。
那把由名动天下的琴师九歌,亲手所制的琴。
琴名代语,亦是我的本名。
回王府后,李宥让我在兰音阁禁足一个月。
宴会上白眨眼了。
我想,那名红衣女子大概跟他有仇。
不然,我在王府天天弹琴,怎么没看他关我禁闭?
正所谓,好男不跟女斗。
李宥是个小气鬼。
他说,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叫我以后不要随便出风头。
我抱着代语,应了下来。
要不是为了代语,我才不忍他呢。
好在,他的良知尚未完全泯灭,没有派人给我送鱼。
禁足的日子倒也过得舒坦。
美人塌前,翠柳给我读话本,晴云替我剥葡萄。
还不用学习什么管家和查账。
美哉,幸甚。
可是,不到半月,李宥自己就反悔了。
他解了我的禁足,要我替他操办什么赏菊宴。
我就知道,这厮不是什么好鸟。
脑子里没憋什么好屁。
我做琴时都不带这么累的。
给晴云和翠柳递了个眼色后,我左手兰花指按头,右手扶墙。
“呀。”
“王爷来得真不巧。”
“妾身前几日染了风寒。”
“又要学管家查账,又要举办赏菊宴。”
“怕是有些勉强。”
李宥上下扫了我一眼:“不勉强。”
“日后,你便不用学管家查账之事了。”
“至于赏菊宴,会有人替你操办。”
“你只需冠个名头。”
还有这好事。
我喜得从地上一跃而起,抱住李宥的脖子。
“当真?”
“王爷不会骗我吧。”
李宥推开我:“本王何时骗过你?”
我低头翻了个白眼。
你小子骗我的次数多着呢。
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与你计较罢了。
到了赏花宴,我才知道,李宥这小子是真小人。
李宥以我的名义邀请了京城的贵妇小姐。
赏菊宴便定在了九月初三。
道教相信,三生万物。
李宥说,那天是黄道吉日。
到了日子,府中花园,摆满了各种菊花。
黄的、白的、红的、紫的、绿的……
要我说,除了颜色不一样,也没什么区别。
新搭的碧瓦亭子里,曲水流觞。
夫人们聊着各自家里的趣事。
这家的小妾争宠,打了起来,那家的外室添了女儿,想要名分。
我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小姐们尚未出阁,明显拘谨许多。
只在一旁把酒吟诗。
那天的红衣女子也来了。
她今天穿了身杏色流光纱裙,眉眼间添了几分清丽。
她起兴作了首诗,引得在场的夫人小姐连连称赞。
我这才知道,她是姜丞相家的嫡女,姜意如。
是个好名字,但没有我的九歌名字好听。
宴席过半,姜意如忽而不见了踪影。
我想她应该是喝多了酒水,尿急。
王府很大,怕她寻不到茅房,我便追了出去。
这一追,便看到了李宥这斯长着自己力气大,恃强凌弱。
他将姜小姐抵在假山石上,单手托着她的下巴。
姜小姐无力抵抗,急得红了脸。
李宥就算跟她有再大的仇,也不该这样羞辱人。
关键时刻,还得是我这种正义之士英雄救美。
我随手捡了一颗子丢了过去,正中李宥的脑袋。
果然,他连忙松开了姜小姐。
大概是怕自己的不耻行经败露,他给姜小姐留下两句话就匆匆离开。
我从假山之后现身:“姜小姐真是叫我好找。”
“可有哪里受伤?”
九歌说,英雄救美,就得让人知道。
就算我是女子,不能答应她以身相许。
听上几句美言,也是好的。
谁知,姜意如却像是被惹恼了一般,怒目圆睁。
“我没事,好得很。”
“我们来日方长。”
姜意如走后,我想,大概是我惹恼了她。
世家女子,最重清白。
这样的事情被我看到,她怕不是恨不得原地挖个地道遁走。
我决定寻个日子,赔礼道歉。
礼未寻到,日子也未挑好。
李宥倒是凑上来了。
他说,姜小姐爱琴,让我把代语送给她。
明明是他的错,我不过是好心救人,却要我割爱。
狗男人,欺人太甚。
当初我为了拿到代语,可废了不少功夫。
李宥说姜意如爱琴,可他又何尝不爱琴。
煜王爱琴,天下闻名。
其最爱,便是古琴代语。
九歌说,持琴者对琴之爱,能使琴生出它的魂魄与风骨。
九歌去世前,我生出了自己的魂魄。
此后数百年,辗转名士之手。
直到落入李宥手上十五年,得以化为人形,离开琴身。
我因李宥的爱化形,不自觉地就想靠近他。
我想用人的双眼,来看一看,那个与我日日相伴的少年是什么样。
我想知道,变成了人,他还不会不会像喜欢琴那样喜欢我。
于是,我给自己取名听荷,应聘李宥的贴身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