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顾冕之一句此生绝不负我,我狠心舍弃鲛人尾,化作双腿来到他身边。
代价是,永远回不了大海。
没想到他高中状元那日,我没等到十里红妆,却等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曾说要娶我的温柔少年,面目狰狞的指着我怒吼:
“俞小渔,我都已经答应要娶你了!你为什么还是非要逼死栖月不可?”
顾冕之用的力道极大以至于我一时没站稳,整个人顺着力道跌倒在地,覆于双目之上的白纱也随之掉落。
昨日刚被大雨冲破来不及修补的屋檐漏下强烈的日光,激得我双目通红,只能狼狈地用手遮住眼睛,以此来缓解疼痛。
我的眼睛早几年就因为要昼夜不停地做刺绣给顾冕之换学费坏掉了。
再也见不得强光。
就像一只只能生活在黑暗中的老鼠。
顾冕之得知后哭了一夜。
三天后,他送给我一条轻薄却遮光的白玉纱。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不眠不休在书院给人抄了三天三夜的卷子,换得一点银钱后便跑去了布行。
可白玉纱实在太贵了。
顾冕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布行的老板行行好,先将白玉纱卖给他,剩下的钱,他会再想办法。
最后,他将白玉纱为我带了回来,额头却多了一片鲜血淋漓的伤口。
而如今,这条白玉纱被他亲手打落,掉在湿漉漉的泥地里,脏污不堪。
就像我的心,见豕负涂、卑秽难当。
或许是我的模样实在太过凄惨,顾冕之的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伸手想要将我扶起,却被我重重推开。
“我没有要逼死梁栖月!”
“我也没有……非要你娶我不可。”
我的声音有些嘶哑,却努力地将每一个字咬得清清楚楚。
此刻的顾冕之显得焦躁不堪:
“栖月身边的婢女告诉我,是你刻意去找她,明知她身体不好却用未来状元夫人的身份压她,警告她以后再也不许出现在我面前,栖月才会急火攻心,险些丧命!我从前怎么没有发现你竟然如此恶毒?”
我听得恍惚又错愕,只是下意识反驳:
“我没有这么做……”
我怎么可能这么做?我与他相识相知相伴多年,难道在他心里我竟是这样不堪吗?
后面的话来不及说出口,顾冕之已经冷笑着捏起我的下颚:
“你还在撒谎?我竟不知你们鲛人一族是这般的卑劣无耻!”
说罢,他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快步走到案桌前提起那套我准备了很久的新嫁衣丢在地上,目光中还带着嘲讽和鄙夷:
“还说不想嫁我?俞小鱼,那这又是什么呢?”
我几乎要认不出眼前这个尖酸刻薄的男人是谁?
沉默良久,我平静地捡起被弄脏了的新嫁衣,上面的鸳鸯锦绣花纹是我缝了几十个夜晚绣得的,每一针每一线都藏着我对顾冕之的拳拳挚爱和对未来的殷切憧憬。
然而下一刻,它们就在我的手中被撕得四分五裂。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满屋的红色碎屑中响起:
“顾冕之,我不嫁你了。”
顾冕之眼中的错愕几乎要化作实质,唇齿上下翕动却只能将一个“你”字说得酸涩吞吐。
“状元爷——”
门外一个婢女跑进来,看见我的时候眼神躲闪了一下,找到顾冕之才终于如释重负,急切地喊起来:
“状元爷!我家小姐……小姐她醒过来了,正在到处找您呢!”
顾冕之神色难辨地看了我一眼,最终还是跟着婢女走了。
我彻底没了力气,瘫倒在地。
手边的白玉纱已经污秽不堪,再难替我遮挡日光。我便只能用手肘撑着地面,艰难地爬到一处阴暗的角落蜷缩起来。
昨晚漏雨,屋子的地面各处都积了厚厚的水渍。
我在匍匐的过程中,从水面上看见自己的倒影,可悲又可怜。
就像那日,被顾冕之捧在心上的梁栖月约我饮茶,却将茶水泼在地上,按着我的脑袋逼我注视自己的影子,阴冷的声音像是毒针要将我刺穿。
“俞小渔,你看看你自己!一个毫无背景的渔村女,连眼睛也是瞎的,怎么配得上冕之哥哥?我要是你,早早就该找根绳子吊死,免得脏了未来状元郎的名声!”
我不敢直视自己的倒影,惊恐万状地扯开梁栖月的手,惊叫起来:
“你住嘴!冕之说过他爱我!高中状元那日便会娶我!”
梁栖月冷冷地看着我,就像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蝼蚁:
“他也曾说过要娶我呢!若不是当年顾家失势,我被迫与他分开,如今又有你什么事?”
说着说着,她像是得了趣,凑近我的耳边低语:
“你信不信,我会从你手中重新将他抢回来?”
想到这,我抬手猛地砸向地上的水洼。
泥水溅了我一身,我痛苦地捂住眼睛,掌心满是泪痕。
我一个人爬上竹梯将漏光的屋檐修好。
下来的时候,因为一只手要挡住眼睛,不慎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李婶闻声跑过来扶我。
他们一家与我相邻多年,最难熬的那段时间,我和顾冕之几乎是靠着他们家的接济熬过来的。后来,即便他们搬离了这处贫民窟,也依旧念着往日情分,时常过来看望我。
见到我一身狼狈,她忍不住啧啧感叹:
“你家顾郎不是高中状元了吗?听说皇帝赐了好大的府邸,怎么还没有将你接过去?”
我低着脑袋,只闷闷开口:
“他不会来了。”
李婶讶异了一下,随即嗔怪地笑起来:
“年轻人,赌气闹别扭是常有的,你守着你家顾郎吃了这么多苦,他还能不要你不成?”
我心口一滞,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婶将我安置到床榻上,又拿来一罐药酒替我揉捏伤口,千叮咛万嘱咐我伤好之前不可乱动,这才离去。
我昏昏沉沉像是睡了一觉,却总也睡不安稳。
有时梦见我和顾冕之还住在小渔村里,他温柔地摩挲着我的发顶,说有朝一日定要风风光光地娶我过门。
有时又梦见他和梁栖月并肩而立,冷冷嘲讽我的不自量力。
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小渔……小渔!”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模糊中似乎看见了顾冕之。
顾冕之确实来了。
只不过是李婶在发现我高烧不退后,寻了好久,终于在梁府寻到的。
在我病倒的这几日里,他一直衣不解带地守在梁栖月床前,哄她喝药,逗她开心。
像是根本不记得还有一个俞小渔在那间破茅屋里等着他。
而他此刻坐在我的病床前,神情也是颇多不耐:
“俞小渔,你不是说不嫁我了吗?何必借着生病让李婶来寻我?”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中有轻视,但更多的是胜券在握的得意:
“你不该说那种话的,我会生气。”
我的目光惶然,几乎要认不出眼前的人。
或许是我的惶惶不安取悦了他,顾冕之看向我的眼里多了几分怜悯:
“我知道你想叫我回来陪你,可是你害得栖月病倒,我必须要先照顾好她。”
“何况,我也并没有忘记你。”
说罢,他施舍般抛给我一条崭新的白玉纱:
“那天弄脏你的白玉纱我也赔给你了,你也该知足了。”
我的心像是被重重地捶了一记,登时疼痛难忍。
白玉纱被我狠狠地丢回他身上。
“是吗?那你去照顾她,永远别再回来!”
顾冕之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俞小渔!你还在闹什么?我若不回来,你能去哪儿?你的鱼尾都已经没了,你以为你还能回你的海里去吗?”
“你回不去了!你只有我了!所以我劝你适可而止!”
顾冕之气得摔门而去。
月华如练。
我愣怔地看着自己用鱼尾换来的苍白双腿,心中泛着无尽的苦涩。
当年顾家被平反,顾冕之红着眼问我能不能陪他一起回京城。
我不顾皎月婆婆的反对,毅然将鱼尾化作人腿。
鱼尾化腿不可逆,这意味着我再也无法回到大海。
顾冕之得知此事,将我紧紧抱在怀里,热泪盈眶:
“小渔,你放心,此生我绝不负你!”
原来我的孤注一掷换来的不是同等的爱意,而是弃若敝履。
我光着脚一路走到护城河边。
皎月婆婆曾经告诉过我,所有的河水都将汇入大海。
我从怀里取出一把尖刀,重重地在手腕上划下一道、两道、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