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那天,府内大摆宴席庆祝姐姐的生辰。
她面若桃花,在宾客的祝福中挽着我的未婚夫。
阿娘眉色舒展,庆幸为姐姐觅得良人。
胞弟神采奕奕:「只是可惜了郑玉荑,要嫁给那样一个可怖之人。」
一向寡言父亲沉着脸说:「能为郑家铺路,她也算是不负门楣。」
等后来他们知道了我的死讯,想拼命挽回时。
抱歉,我已经死了。
在我十四岁这年,被人牙子拐卖的姐姐回来了。
她一身污秽,浑身青紫,灰扑扑的脸上,眼神像毒蛇一般死咬着我。
自那时我就知道,姐姐其实是恨着我的。
为了补偿姐姐,府里上下都按着她的规矩办事,甚至我的房间也在姐姐的吩咐下换成了柴房,吃穿用度更是急剧缩减。
阿娘对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哭闹着、央求着,她终于舍得分一束目光给我:「郑玉荑,这是你欠柔儿的。」
我泪眼朦胧看着阿娘,又看了看在旁弱不禁风的姐姐,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可是,那日分明是姐姐和胞弟一同出游的呀!
而现在,姐姐的生辰宴会上,阿娘抚摸着她绸缎般的发,和蔼道:「只求柔儿与三皇子结枝,从此恩爱两不疑。」
郑玉柔眼眶一热,一滴热泪滚落脸颊,随即靠在阿娘的怀里低低啜泣:「娘亲对女儿真好。」
是啊,娘亲对女儿真好。
我羡慕地看着如胶似漆的母女,心下一阵酸意。
阿娘有多久没有这样抱过我了呢?
已经记不清了。
不管是阿姐回不回来,好像都没有过。
我飘上楼,看着胞弟两只胳膊搭在栏上,笑容恣意,旁边一向严厉的父亲也被这喜日冲淡了孤傲脸色。
郑玉泽看着这一幕环抱着胸,感慨道:「只是可惜了郑玉荑,要嫁给那样一个可怖之人。」
语气里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
听了他的话,父亲有些不满:「秦太师乃朝中重臣,虽尺瑜寸瑕,但对你二姐姐来说也算嫁得良人。更何况,能为郑家铺路,也算是不辱门楣。」
我在旁边看着利欲熏心的两人,心下想秦太师已到古稀之年,面色和蔼可私底下凌辱妻妾,几乎是三天就能看到太师府抬出一具女尸。
整个汴京城都知晓。
这样的人,也算是我的良人吗?
也对,对于“郑玉荑”来说,的确是了。
今天是郑玉柔很重要的日子。
她换了一身浅粉色的广袖飞仙裙,一双秋水剪眸柔弱又无辜。
看着熟悉的衣着,我愣了一下,飞身过去要将那条衣裙扯来。
只可惜身体如同泡沫般从她身上穿过,眼睁睁地看着她奔向了那个人。
那是我的未婚夫,宋息州。
芝兰玉树,确实生得一副好相貌,怨不得姐姐硬要将他抢去。
两年前,我在一个雪地里捡到了他。
彼时,我不知何处惹怒了姐姐,母亲把我赶出家门。
外面天色灰蒙,北风呼啸着,雪花飘落在我的鼻尖。
我饥肠辘辘,四处游荡想捡一些果腹的食物,却不想在一处暗巷捡到了浑身血污的男人。
他迷蒙的眼中透着几分生机,伸出一只手向我呼救。
人命关天的大事,我连忙跑回家跪求着姐姐将他收留救治,硬生生地挨了她几道鞭子。
依稀记得她讥讽道:「你连自己的生死都不知,还想干预旁人的生死吗?」
我不说话,只是头低下去,将自己埋进了雪埃里。
看着我冻皲裂的手,姐姐同意了。
可后来才知道,他是陛下最宠爱的三皇子。
才知道,我与殿下幼时就定下了亲。
得知三皇子寻找救命恩人,姐姐命人将我关在柴房,冒领了这份功劳。
更是为了永绝后患,不断地在宋息州面前抹黑我,惹他嫌恶,求陛下收回亲事。
我不会怪他。
谁让当时,他已经重伤到连我的脸也没看清呢?
宋息州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视了她一遍,不满道:“穿你妹妹的衣裙做甚?本王记得郑家乃织造出身,短不了你的穿用。”
是了,那是我的衣裙。
是疼爱我的祖母一针一线缝制而成的,我喜粉色,又爱莲花,祖母便在儒裙的胸口处绣了一只粉色玉莲。她还在裙的飘带处绣了我的名字,寓意福寿与安乐绵长。
只可惜我还没能穿上,祖母就得了恶疾撒手人寰了。
至此,世上爱我的人一个也没有了。
郑玉柔垂下眼眸,再扬起脸庞时,泛着点点湿意:「是吗,那殿下可知,这本就是我的衣裙,只是二妹妹喜欢,才被她夺了过去?」
「玉柔从不愿与二妹妹争抢什么,可是殿下的心里能否有玉柔的一隅栖息之地呢?」
她翻起飘带的尾处,递与他看,我也上去瞧。
只见尾部不见了“荑”,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柔”字。
小巧工整,简单娟秀。
我认得那是阿娘的字迹。
她是汴京城有名的绣娘,定是她拆了祖母的字绣了姐姐的字上去。
宋息州于心不忍,伸出手指来擦掉了她落在脸颊的清泪。
郑玉柔偏头,在他的手心依偎着,像是巨浪里的一只浮萍。
她的表情那么真挚,完全让人看不出她有一点坏心思。
就像那年的家宴上,江玉泽看上了公主的小猫,借来逗玩。
小猫不近生人,在他靠近的时候给了他一爪子。
他面色无差还夸赞不愧是公主的小猫。
可又在无人的角落里将那小猫狠狠摔死。
公主的爱宠没了,定然会怪罪下来。清醒过来的江玉泽懊恼地看着地上已然冷掉的猫儿,路过的姐姐便毫不犹豫将这一切拦在了我的身上。
我不应,她便用我庄外养的孤儿们威胁。
「你养的那些孤儿每日可花费了郑家好多月银呢,如果我对母亲说了,你猜母亲会不会……」
她没有将话说下去,我却已经知道。
那些孤儿都是多是些被父母抛弃的女孩子,如果无人救济不知道能不能在流民群里挺过这个冬天。
以往祖母在的时候,阿娘断然不能阻拦我的决定,更何况救助这些孩子的资金都是从我的嫁妆拨出的。
可是……
孤立无援的我只能咬牙应下,孑然承受公主的怒火。
公主是位明察秋毫的美人。
她眯着眸,护甲抵着殷红的唇,视线在我弟和我之间扫来扫去。
想来她也一定在内心深疑着,为什么一向善良的二小姐会做出这种事吧。
她并没有怪罪我,但是不会再与郑家有分毫来往。
得到这种结果的姐姐却是大失所望,不断地将鞭子抽打在我身上,她累了,就换母亲打。
「为什么你总有那么好的命?」
母亲也说:「为什么摔死公主的小猫?害得我们失去了公主这个客源。」
郑家名下的织造坊,公主是最大的客户,源源不断的布料送进宫去,又换成白花花的官银送进郑家。
我咽下痛楚,苍白地瞥了一旁瑟瑟发抖的江玉泽,心下在想。
母亲,你是真的因为这件事鞭打我的吗?
可是将这事嫁祸在我身上的,分明是你和姐姐的主意啊。
夜幕降临,无数宫灯点亮,铺天盖地的灯光犹如星星坠落人间,将宴会场地装点得如同人间闪耀。
宋玉泽摇摇晃晃地走向众人,眼神迷离着,等看清前面是宋息州时,放心地将一杯酒饮下肚。
「三皇子殿下,我们全家最宝贝的就是我这个姐姐了,还望殿下能好好待她。」
郑玉柔欲语还休地看着宋息州,仿佛周身只有他们彼此。
本是一场郑家长女的生辰宴会,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明白其实是郑家女儿的招亲宴。
宋息州亦回望着她,眼神中透露着坚定。
「这是自然。」
我麻木地看着这一切,内心深处仿佛被什么东西刺痛。
宴上的某处,我听见有人窃窃私语。
「我还记得她家有个二女儿?怎么宴会上不见?我记得她知书达礼,温柔可亲,想必已经嫁了好人家去了吧。」
「你说的是曾经的郑玉荑吧,现在的二小姐可不如之前了,唉……」
「此话怎么讲?」
「此女道德败坏,不仅勾引姐夫在先,甚至残害亲弟,妄图谋害全家。她家大姐心善,只是将她嫁给秦太师做第三十八房小妾,如若是我,我早将这样的女儿浸猪笼了!」
「可那秦太师不也是另一个狼穴吗……」
「嘘,小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