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死了，她在死后才终于解开了手脚上的镣铐。
我不禁在想，我的妈妈，还有村里的女人们，是不是也要等到死，才能解除她们的镣铐。
我在奶奶的遗物里找到了她的日记本。
原来村里一直在进行着拐卖妇女的买卖。
儿子去县城的前一天，我把日记本悄悄塞进他的怀里。
机会只有一次，我一定要解救自己，解救村子里的那些女人。
我的奶奶去世了。
她的尸体被几个男人，粗暴地从小黑屋里拖了出来。
扔到了一辆破板车上。
活着的时候，除了干农活，奶奶几乎没有走出过那间小黑屋。
死后，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我偷偷地看了一眼，奶奶的脸上带着笑容。
我想，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刻，奶奶应该是开心的吧。
男人们推着小板车，把奶奶的尸体推走了。
因为要处理奶奶的事情，耽误了一上午农活。
所以爸爸很不耐烦。
他站在门口指挥，扯着嗓子，催他们快点。
拉着奶奶的板车从他眼前经过，他也只是冷冷地瞟一眼。
并不打算跟着出去。
一点也不像死了亲娘的样子，倒像是个隔壁过来帮忙的陌生人。
我从妈妈怀里挣脱出来，跟着板车跑了过去。
奶奶平常对我很好。
我是女孩儿，家里不送我去上学。
而奶奶和妈妈，她们和村里的其他女人不一样，她们识字。
每天干农活的时候，她们就会偷偷地教我认字。
我还没有和奶奶好好地道个别。
“死丫头片子，你跟着跑出来干什么！”
爸爸的怒吼声紧跟着传来，他恶狠狠地瞪着我。
妈妈在他的脚即将踹到我背上之前，先一步扑上来，抱住了我。
我被妈妈生拉硬拽着，拖回了院子里。
我抬起头，看见妈妈紧咬着嘴唇。
一双眼睛充了血似的发红。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奶奶，被那些人推着，渐行渐远。
我不知道他们要带奶奶去哪。
但这个家里，除了我和妈妈，也没有人关心这些。
爸爸在那群人走之后，伸了个懒腰，像是刚处理完一件麻烦事。
他骂骂咧咧地往屋里走。
我却朝着敞开的大门哭起来，伸着两只手，呜呜地喊奶奶……
爸爸的脚步停下了，他转过头再次瞪了我一眼，张嘴就骂：
“哭什么哭，又不是你妈死了。”
说着，抬起头瞪着我妈：“愣着干嘛，带着你的小贱货滚回去。”
妈妈抱着我的两只手，因为这一声怒吼猛然收紧了。
我感觉到她的脊背在颤抖。
但她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搂着我，转身往屋里走去。
她脚上的镣铐，跟随着她的脚步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安静空旷的院子里听起来，很恐怖。
从我记事起，我就看见妈妈的脚上戴着镣铐。
奶奶也是。
不过，奶奶的镣铐，在她死去的那一刻终于被解开了。
而我妈妈的还没有。
我不禁开始思考。
难道说，也要等到死掉的那一天。
妈妈才能解开她的镣铐吗？
但其实，不止是奶奶和妈妈。
我每次跟着妈妈去干农活，发现村子里的女人们，脚上都带着镣铐。
我很不解。我只知道，村子里耕地的牛，拉货的驴，需要戴着绳索。
可那些女人，她们分明都是活生生的人。
为什么她们也要带着镣铐呢？
妈妈不许我问。她严肃地叮嘱我，千万不可以在爸爸面前提起这些。
就像她也同样不允许我问爸爸，奶奶究竟被带去了哪里一样。
我总是忘不了奶奶。
白天，我跟着妈妈一起下地干农活。
晚上，我就背着爸爸，偷偷打开小黑屋的门。
那里是奶奶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我时常静静地坐在这里，怀念她。
奶奶一被带走，爸爸就把奶奶的事忘了。
小黑屋也没有了上锁的必要，所以，我能轻而易举地溜进去。
屋里没有灯，我手里的煤油灯，和窗外的月光，是唯一的光源。
一只布满裂痕的陶瓷碗，一床草席和破棉被，被杂乱地堆积在角落里。
我原本以为，这些就是奶奶在这个家里度过一生，所拥有的全部家当。
直到我在破棉被里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我急忙掀开棉被，发现一个红色的日记本。
我翻开日记本，一眼就认出，上面的字迹是奶奶的。
纸张的边缘都被捂得发霉了，可见奶奶平日里藏得有多深。
日记本总共只有薄薄的十几页。
我却由此拼凑出了奶奶悲惨黑暗的一生。
原来奶奶并不是村子里的女人。她是被拐卖到这里的。
妈妈，还有村里那些戴着镣铐的女人，也是。
爷爷花了大价钱，把奶奶买回来，又强逼着她生下了爸爸。
奶奶几次要逃跑，最后都被抓了回来。
爷爷在她最后一次逃跑失败后，给她戴上了脚镣。
关进了小黑屋里。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因为奶奶已经没办法再继续写下去了。
这一关，就一直关到了死。
我读到最后，手已经颤抖得拿不住日记本。
那一刻，我又想起奶奶的尸体被抬出来时，我在她脸上看见的笑容。
我好像终于能理解那个笑容所代表的意义。
死亡为奶奶解脱的，不止是双脚上的镣铐。
她的灵魂也终于得以逃离这个罪恶的村庄。
那一刻，她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可是，与之相对的。
村子里，那些还活着的女人，比如我妈。
她们还要继续在水深火热里煎熬。
我把日记本塞进衣服里面，飞快地钻回了房间。
正撞见妈妈从爸爸的屋子里走出来。
我看见妈妈的嘴角还在流血，外衣凌乱地搭在她的肩膀上。
我知道，爸爸一定又打妈妈了。
看见我并不在床上睡觉，妈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我急忙拽着她回了家，关上房门。
这才敢把日记本从衣服里拿出来，递给妈妈。
妈妈翻开来才读了几页，眼泪就模糊了她的眼睛。
她读完之后，立即把日记本藏在了床铺底下。
并且认真地叮嘱我。
千万不要再拿出来，也别被爸爸看见。
奶奶的那本日记，成了我和妈妈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但除此之外，只有我们两个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从前，还有奶奶，但现在，我和妈妈是彼此唯一的支柱。
有任何的心事，我们只能说给彼此听。
妈妈曾经告诉过我，她不想再给爸爸生孩子。
因此，每晚爸爸拖着她进屋的时候，她都拼命地反抗。
爸爸就打得更狠。
爸爸的房间就在我们隔壁，爸爸的叫骂声，我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听见爸爸在那头大声地骂妈妈：“不争气的东西，隔壁老金家的婆娘也给他生了个儿子，人人都能生，怎么就你生不了！”
伴随着叫骂，还有不间断的撞墙声传来。
一声接着一声，沉闷得令我害怕。
有一天晚上，隔壁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
我担心妈妈，于是悄悄跑到隔壁去。
爸爸房间的门半掩着，我看见他扯着妈妈的头发，把妈妈的头往墙上撞。
妈妈死命拦着爸爸的手，终于无力的垂了下去。
爸爸开始手脚麻利地，脱妈妈的衣服。
一边脱，还一边骂骂咧咧：
“没用的贱货，反了天了，花了那么多钱把你买回来，还能由你想不生就不生？”
猛然加重了语气。
“告诉你，要怪就怪你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怎么别家女人一生就是个男孩儿，你就只生得出个死丫头片子来！”
话音落下，我顿时被震撼住了。
我站在门口，呆呆地，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偏偏在这时，爸爸发现了我，他的头猛一下转了过来。
眼神立刻变得凶狠。
他把妈妈扔在地上，迈了几大步，冲到门口。
一巴掌把门拍开，照着我的肚子就是一脚。
我被踹倒在地，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
爸爸的咒骂声在耳边响起：“死丫头，看什么看，滚回去睡觉！”
我疼得眼泪都下来了，艰难地转过头。
妈妈倒在屋子里，看着我。
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深深的绝望。
而我与她无声的对视，眼睛里充满歉意。
从那一刻起，我开始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是我害妈妈变成这样的。
如果……如果妈妈第一胎生的不是我，而是个男孩。
她应该就不会被爸爸强迫，不会受这么多打骂了。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