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河后，我后悔了。
用尽全部求生意志，救下了自己的命。
我妈冲到医院，对着我痛哭。
「儿子，你怎么就不原谅妈妈呢？」
「儿子，妈妈不能失去你啊！」
「儿子，幸好你没事了！妈妈永远爱你！」
我做了此生最不孝的举动。
扇了她一巴掌，掐住她脖子，红着眼问她：
「你就这么不能接受，你生的是个女儿吗？」
我叫林天。
我要告诉你，我生命中的前二十五年，经常发生并且我已习惯的一件小事。
那就是被喊到名字的时候。
我刚走近，工作人员就会惊讶。
「林天是你啊！我还以为是男生的名字！」
我就会笑笑。
偶尔还有人说：「这个名字很英气！」
「你的名字很帅哦！」
「女孩子也不一定要甜美的名字嘛，你的名字很霸气！」
这时我就会紧张不安。
我那操心的妈妈就会像一团乌云，沉着脸走近，对工作人员说：「你少管闲事！」
工作人员一脸尴尬。
而我，无论经历了多少次，还是会觉得内疚。
工作人员的善意，换来的是我妈的恶意。
这些年来，那种不安又内疚的感觉把我压得透不过气。
我妈为什么对工作人员这么大恶意？
大概是因为，她不喜欢别人把我当女孩子看吧。
我从小到大，都被她喊「儿子」。
还小的时候，以为是昵称，开心接受。
长大了，周围人都讶异：「怎么你妈还喊你儿子？」
慢慢的，我习惯了，接受了。
认识我的人，也习惯了，接受了。
上大学，她送我到学校。
告别我时，她说：「乖儿子，有什么事记得和我打电话。」
室友们不约而同看过来。
我感觉背上好像有蚂蚁在爬。
但是妈妈的语气这么温柔、贴心。
我怎能让她失望？
我说：「妈妈，放心吧，你儿子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笑着点点头，满意地走了。
室友睁大了眼睛问我：「你妈妈为什么叫你儿子啊？」
我又挤出一个笑：「哎呀，那是我跟我妈的玩笑话！她说我太男孩子气了，所以开玩笑叫我儿子！」
只有我知道，不知多少个夜晚，我辗转难眠。
不知多少个瞬间，我怀疑自己。
我听我妈的话，穿男装，剪短头发。
可是我喜欢异性，又确确实实每个月有生理期。
有时候我厌恶男装、厌恶短头发。
厌恶进女厕所时，有人露出嫌恶的表情，把我拦住。
厌恶我解释后，别人又一脸宽容看着我。
厌恶收到女孩子的情书。
厌恶男孩子说我是男人婆。
我，厌恶一切。
工作后我离开家乡，总算可以透气。
我换了个身份生活，感觉像获得了新生命。
可那天我妈非要来看我，还说给我介绍个「对象」。
「你们结婚好了，结婚后回家乡发展！」
妈妈的笑声让我不安。
我不禁猜测起那个人的样子……
我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崩溃了。
来相亲的人，穿着花裙子，烫了小卷发，妆容精致，还喷了香水。
「她」的皮肤是那么白，手臂是那么纤细。
可是她说话的声音……
强行夹着，我还是听出来了，是男人的声音。
再一看，她还有喉结。
我妈疯了。
我也疯了。
我哈哈大笑，笑到肚子痛，笑到直不起腰。
笑到满脸都是泪。
一看我妈，还在贴心问我：「乖儿子，你怎么了？」
我冲出门外，往大桥走去。
跳下河那一刻，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我跌入水里那一刻，却猛地惊醒了。
我还没有好好活过呢！
这是我自己的人生啊！
我为什么要放弃？
我用尽全部求生意志，学着视频里的样子，仰头，手慢慢往后伸……
我在河面漂浮了好久，终于被热心群众发现。
他们把我捞起，送去医院。
我晕了过去，醒来时，我看到了我妈激动的脸。
「儿子，你怎么就不原谅妈妈呢？」
「儿子，妈妈不能失去你啊！」
「儿子，幸好你没事了！妈妈永远爱你，儿子！」
我做了此生最不孝的举动。
扇了她一巴掌，掐住她脖子，红着眼问她：
「你就这么不能接受，你生的是个女儿吗？」
我妈惊讶极了，捂着脸，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儿子，你怎么打我啊？」
「儿子，你从来不反抗的，你也从来没有骂过妈妈！」
「儿子，你为什么要打妈妈啊？」
我看着她。
如今我已不再觉得她是我可亲可爱的妈妈。
她是一团烂肉。
一团时刻迷惑我、束缚我的烂肉。
我心里复仇的火焰熊熊燃起。
我觉得，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然而我一挣扎，全身都痛。
我妈说：「儿子，你先别乱动，医生说你内脏都受伤了，你先休养一段时间。」
她擦了擦眼泪，似乎是为了安慰自己，又说：「儿子，你肯定是中邪了。」
「不然，我的乖儿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既然身体还没休养好，那我肯定先不能乱动。
我想要全新的人生，想要好好活下去，就得有健康的身体。
我暂时放弃挣扎，稳稳躺下，看着天花板。
我妈问我：「儿子，你想吃什么呀？医生说你可以喝粥了。」
我淡淡说了句：「香芋瘦肉粥。」
我妈很高兴：「儿子，你终于变回以前的样子了。」
「你等着，妈这就给你煮香芋瘦肉粥！」
她哼着小曲走了。
那男人依然鬼鬼祟祟，在门口偷看我。
我都看见他的高跟凉鞋和女士皮包了。
我说：「我尊重一切性取向，尊重一切异装癖。但是，我是女孩子，我只喜欢，最普通的那种男生。你走，好吗？」
他犹豫了一下。
探出头，看了看我。
我突然爆发，怒吼：「滚啊！」
他吓得发抖，咬着手指走了。
我却平静下来了。
「对不起。」我喃喃道。
他也许听不到我的道歉了。
我的心却仿佛得到了安慰。
没错，我也应该向自己道歉。
隐忍了这么多年，没有反抗，没有爆发。
我对不起自己。
但是最对不起我的人，是我妈啊。
我妈一直想要个儿子。
听说她第一次怀孕，怀的就是儿子。
可那孩子没能生下来。
她和我爸去二叔二婶家拜年，上厕所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跤，血流一地。
孩子没了，她怨气冲天。
她组织了春游。
爬山的时候，把二婶骗走，从悬崖边上推了下去。
二婶没死，却失去了双腿。
各种怀疑，冲向我妈。
她说她什么都没干，是我二婶自己脚滑。
二婶一口咬定是我妈。
我妈说二婶最近在吃激素药，糊涂了。
事实证明，二婶最近确实在吃药，精神恍惚。
又没有证人，没有监控。
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从此，二婶和我妈成了仇人，再也不往来。
我妈相信，失去的孩子会再回来，她去找了神婆，每晚喝神秘药水。
她终于又怀孕了。
她拿着孕检单，准备跟我爸分享好消息，可偏偏我爸在那天出了车祸。
他以前和二叔一起运水果，为了避免疲劳驾驶，两人轮流开车。
二叔家与我家结仇后，我爸开除了二叔，自己单干。
偏偏是最劳累那天，他接到我妈的电话，我妈说有好消息要告诉他。
我爸很高兴，再累，也强撑着不休息。
就是那天，他出车祸了。
香蕉苹果滚落一地，他失血过多，不治身亡。
他甚至没能看到我妈手里的孕检单。
我妈哭了三天三夜。
她摸着肚子里的我，心里有奇妙的触动，忽然恢复了精气神。
这些都是我妈跟我说的。
她说，我是爸爸和哥哥灵魂结合、投胎转世的结果。
她说，她会终身不娶，全心全意照顾我，就像在照顾我爸和我哥。
她说，她非常非常爱我，生我养我不容易，我一定要好好听话。
是的，从小到大，我从未质疑、顶撞、反抗过她。
她不让我玩芭比娃娃，不让我穿裙子，不让我留长头发。
她甚至对那些穿得粉粉嫩嫩，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她跟老师说：「我家林天喜欢变形金刚，喜欢汽车、游戏和战争电影。」
老师笑着说：「哇，那林天小朋友可太酷了！女孩子也可以喜欢这些的！」
「林天妈妈，你也好会教孩子啊，咱们拒绝性别刻板印象，让孩子健康成长！」
老师转身去接待别的家长了。
我妈对着她的背影哼了声：「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