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衍的贵妃死了。
御驾亲征的帝王日夜兼程赶回京城，跑死了三匹马。
可明明就在贵妃崩逝前，帝王还厌恶她至极。
晓谕六宫，他与贵妃，死生不复相见。
【1】
我叫裴明月，西晋最小的公主。
我死在了大衍的皇宫里，化成了一缕魂魄，飘飘荡荡的。
我的棺椁还停在宫里，等着皇帝沈拓的旨意传回，便可下葬。
只是没想到，沈拓没有传回旨意，而是撇下幽州十三郡火速赶回京城。
他明明恨极了我。
我死了，他应该比谁都痛快。
可他那么着急赶回来，难道是怕我死得太便宜了，要把我挫骨扬灰？
他说过要杀尽我西晋的臣民，为他心上人未出世的胎儿陪葬。
虚空之中，我幽幽叹了一口气。
沈拓怕是不知道，人死灯灭。
他再如何羞辱我，折磨我，七日之后我便入轮回，真正消散于天地之间。
只要我死了，一切恩怨都烟消云散。
沈拓大约也是痛快的。
可过了七日，我还是游荡在大衍的皇宫中。
我的宫殿被御林军包围得严严实实，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说是沈拓下了死令，在他未还朝之前，任何人不可靠近我的宫殿。
我只觉得可笑，他要是想将我挫骨扬灰，完全不用自己动手。
如今这般也只是不想假手他人。
他到底有多恨我，明明我们年少相识相知。
难道就因为我出现在他最不想提起的在西晋为质子的时光里吗？
我想起，我磕磕巴巴地在沈拓面前吟出“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的时候。
我以为沈拓眼里的笑意是温和的，情动的。
但现在想来，大抵是嘲讽，伪装。
他怎么会真心喜欢我？
在西晋的皇宫里，他面对的是怠慢轻视，他所有的顺从温和不过是假象。
偏偏我还一次又一次地挡在沈拓的身前，以为这样就能换取他同等的爱意。
后来，纪宁姝告诉我，我每次为沈拓出头，都是踏在他脆弱的自尊心上。
一次一次地提醒他，他是个仰赖女子生存的废物。
而她和我不一样，她是主动要求在沈拓身边为奴为婢。
她说她愿意陪着沈拓，哪怕一辈子都留在西晋为质。
所以她得到了沈拓全部的爱，和所有的真心。
可若沈拓早早告诉我，他已经心有所属，我绝不会一厢情愿地横在他二人中间。
【2】
听宫里人说，最多不过三日，沈拓就能回宫。
在此之前，我见到纪宁姝，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宁妃。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清丽温婉，在我的宫殿之外被侍卫拦了下来。
“陛下有旨，本宫也不能进去吗？”
侍卫统领低垂着头，声音波澜不惊，“娘娘，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进殿扰贵妃停灵。”
我摇摇头，为这侍卫的死板捏了把汗。
纪宁姝是沈拓最爱的女子，不管任何旨意，纪宁姝总是那个例外。
纪家门第不高，沈拓力排众议封她为妃。
还给了宁妃不必在宫中跪拜任何人的殊荣，风头几乎盖过皇后。
侍卫不该拦她的，为了我一个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白白搭上自己的前途性命。
可纪宁姝只是厌恶地看了一眼我的宫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眼中是我看不懂的焦灼。
愣了一瞬，我好奇地跟了上去。
我不懂宁妃在急什么。
等沈拓回来烧了我的尸身，他们心中的最后一根刺就要被拔去了，她应当开心才对。
宁妃坐在自己的宫殿中，尖锐的护甲划破了脚边跪着的宫女的面容。
鲜血顺流而下，那宫女却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她的声音尖锐又难听，
“死了？那个贱人居然死了？”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她应该活着，活着被陛下厌弃，让陛下永远恨她才对，她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宁妃的歇斯底里让我皱了皱眉。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在沈拓面前，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在我面前，她虚伪柔弱，委曲求全。
但不管如何，我记忆中的纪宁姝，都不该是这样丑态尽出的样子
当初我随沈拓来到大衍，沈拓对我说，宁姝为他付出很多只求一个侍妾之位，希望我能容下她。
我长久地盯着沈拓的眼睛沉默。
身为一国公主的骄傲，绝不允许我与别的女人共侍一夫。
沈拓见我不语，便把纪宁姝送回了纪家。
我以为这代表他爱我，在意我，所以在我和纪宁姝之间选择了我。
可随着沈拓登基为帝，我跪着接到沈拓封我为贵妃的圣旨。
而纪宁姝也被他接入宫册封宁妃，他许她不必跪拜任何人的殊荣。
全然忘记我身为一国公主，本是不该跪的。
她笑意吟吟地对我说，
“贵妃娘娘，臣妾与陛下真心相爱，希望娘娘能成全。”
她说得不无道理，沈拓如对待传世珍宝一样对待她，亲手为她描眉上妆，与她同寝同食，赌书泼茶，宛如一对寻常夫妻。
后来，因为纪宁姝的一滴眼泪，沈拓更是狠心处死了与我一同长大的贴身侍女绿珠。
沈拓搂着委屈不已的纪宁姝，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我，
“你明知道宁姝孕中多思，你的侍女居然还敢出言冒犯于她，可见是你授意，你怎可如此恶毒！”
他眼底的失望厌恶太过明显，竟让我恍神。
他曾在皓皓明月之下，说今生绝不猜疑我，绝不委屈我，更是，
绝不负我。
可我跪在他与纪宁姝脚下，磕破了头，求他放过绿珠，他都没有给予半分松动的神情。
......
宁妃罚了宫中所有的宫人，却找不到一个发怒的理由。
我感到一丝畅快。
同为女人，她大概知道她在恼怒什么，害怕什么。
可她一向自诩是帝王的最爱，为何还在担心死去的我会唤起沈拓的愧疚呢？
【3】
皓月之下。
我撑着脑袋看天。
明明只是一缕魂魄，我却感觉周身凉意侵入心脾。
其实从我踏入大衍的土地那天起，数不清的委屈就铺天盖地而来。
我恨沈拓的欺骗，恨他的无情。
但我更恨我自己的愚蠢。
一次又一次相信沈拓，相信他的有苦衷，相信他的不得已。
再想起沈拓对纪宁姝的偏爱，沈拓对我的敷衍与厌恶竟是如此明显。
刚来大衍的时候还是寒冬，南地的冬天不比西北，我整日蜷缩在宫殿里取暖。
沈拓找来教习礼仪的嬷嬷，让我光着脚学侍寝的规矩。
他让我不可再唤他的名字，这样会被朝臣弹劾不知礼数。
我爱骑马射箭，沈拓说大衍不比西晋，世家贵女们都该温婉柔顺，不可抛头露面。
他磨灭我所有的棱角，我却仍期待这是爱情。
直到纪宁姝的孩子没了。
因为她吃了一块有毒的糕点，是我宫里的宫女送去的。
沈拓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命人将我拖到纪宁姝的宫殿门口跪着，任凭我被来往的宫人指指点点。
他想用这种践踏我尊严的方式为纪宁姝出气。
他一脚踹在我的心口，
“朕封你做贵妃，你却永不知足，宁妃是朕心爱的女子，怀着朕的孩子，你居然还敢害她！裴明月，你真令朕恶心！”
我倔强地抬头看他，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我没有害她的孩子，我不屑于做这样的事！”
我的确曾经很爱沈拓，可他忘了，我是西晋的公主，是西晋最受宠爱的小公主。
如果我真的恨极了纪宁姝，我一定会亲手杀了她，大大方方地杀了她。
然后以命抵命，承担所有的后果。
但在沈拓心里，我早已是一个满腹算计，心狠手辣的女人。
盛怒之下，他又怎会信我？
随着太医禀报，宁妃小产，日后也不能再生育了。
沈拓冷冷地盯着我，就像我们是宿世的仇敌一般，
“裴明月，你依仗自己西晋公主的身份，残害宁姝和她腹中之子，朕便率大衍铁骑踏平西晋，让你跪在宁姝脚下忏悔你的罪孽！”
我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一瞬间慌了神。
大衍在沈拓的治理下国力日渐强盛，但西晋皇族却陷入一片混乱。
父皇死于三皇兄发动的政变之下，如今西晋正是内乱，沈拓恰好抓住了这个机会。
我终于屈服，弯下了脊背，颤抖出声，
“陛下，臣妾从未害过宁妃，求陛下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