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我是魔尊明安身边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他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叫我抓狗我绝不撵鸡。
后来他让我嫁给问仙宗宗主之子，我也毫不犹豫地嫁了。
明月皎皎，十里红妆。
红烛烧了一夜，我却没等到我的新郎。
天将破晓时，门被人一剑劈成两半，明安穿着一身被血染红的白袍，一剑挑落我的盖头，像是洞房花烛夜，一身喜袍的郎君揭开娘子的盖头。
我抬起头，却看到了他通红的眼睛。
「你怎么敢。」
人人都说，魔尊明安身边养了一条好狗。
每当明安现于人前时，身边都会带着一个黑衣人。他们不知黑衣人叫什么，有何来历，只知道明安每次都会唤我一声「千秋」。
于是起初他们称我「伥鬼」，「走狗」，叫明安「无耻之徒」「狗贼」，到后面明安越做越红火，红是鲜血的红，火是杀人放火的火，人们渐渐不敢提到他的名字，只敢在吓唬孩童的故事中提到几个意味不明的称呼。
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可见一斑。
明安颇觉有趣，于是当做笑话讲给我听，我没笑，他自己笑得前仰后合。
末了，他还恶劣地补充一句：「他们都说你是我养的一条狗……喂，谢千秋，你会学狗叫吗？」
我刚想脱口而出「我不会」，却又想起近来看的一本书，里头说若是上司问你会不会做某事，最好的回答是「我可以学」。
于是我鹦鹉学舌：「我可以学。」
明安不笑了。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换了一个说正事专用的表情，总算有点魔尊的样子。
我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明安说：「我培养你这么多年，也到你回报的时候了。」
我不作声，默默看着明安一个人发疯。
「我要你和问仙宗宗主之子联姻。」
明月皎皎，月光如水，倾泻而下，为明安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他生得很俊朗，眉飞入鬓，眼似寒星，一袭白衣胜雪，谈笑间嘴角隐隐露出一个酒窝。
不似臭名昭著的魔尊，反而像是什么浊世佳公子。
但我知道他不是。
我亲眼见过他笑意盈盈地将剑捅入敌人胸膛顺便搅了搅，还有心思问我晚上吃些什么，我也亲眼见过他斜靠在美人榻上，三言两语便定人生死。
在反抗他的人中，有很年轻的，不过十五六岁，朝气蓬勃；也有很苍老的，满头华发，死气沉沉。
有名声远扬，天姿绰约的，也有平庸，默默无闻的。
他一个都不在意。
年轻的被他屠门灭族，年老的被他杀尽子孙，天姿绰约的被他一根根挑断了筋脉，废了灵根丢进葬魔渊，平庸的被他一剑杀了，死不瞑目。
我知道他恨仙道，我知道他想毁了这个被称作是百宗之首的仙门，我知道他对修仙界怨憎深深。
四海八荒，万物生灵，不过是他眼中可以任意把玩的棋子，而我不过是最趁手的一颗。
我知道。
我不在意。
我说：「好。」
我嫁。
我穿上了一身最华美昂贵的嫁衣，化了精致好看的妆容，坐在小阁楼里，等着迎亲队伍。
我审视着铜镜中的自己。
镜中女子的五官很出挑，眉若远山，瞳如冰川，薄唇微抿，眉宇间自带一股出尘高洁之气，像是天山上最皎洁纯净的雪莲。白如瓷玉的肌肤上敷上了一层胭脂，眼波流转之间，顾盼生辉。
喜娘落下最后一笔，连呼吸都放得很缓很缓，像是怕惊扰到我。
她赞叹道：「千秋小姐的姿容，便是我这一生都没有见过可以相提并论的……」
我想到了一个故人：「楚楚应该可以。」
喜娘道：「楚楚是哪位仙子？」
我说：「你们应该都叫她楚夫人……」
喜娘一惊：「是那位问仙宗宗主夫人吗？」
我笑了笑：「不错。」
也是害得我几百年修为尽毁的罪魁祸首。
我的小师妹。
喜娘为我盖上盖头，静悄悄地退下了。
红布垂落，遮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身体。
我从未穿过这样的衣裳，精致，脆弱，无用，一道轻飘飘的剑气就能把它撕碎。
它比不上我陈旧的法衣，也比不上我朴素的练功服。
我叹了口气，但是我知道，我不得不嫁。
明安近些年的势力发展得太快太急，根基有些不稳，如今需要一个缓冲期。
他不可能将所有的人都列为对手，最好的博弈方法是拉拢一部分，同化一部分，杀掉暗藏鬼胎，野心勃勃的一部分。
于是联姻这个自古以来都好用的筹码被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不仅仅是结两姓之好，更是明安朝修真界释放的第一个友好的信号。
联姻对象是明安投放在仙门最重要的一枚棋子，我常年不现于人前，修为高强，陪伴明安多年，又因为当年的事让明安能任意操控我的生死。种种来看，我实在是联姻的不二人选。
——所以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灯火明亮，我的影子扭曲片刻，化成了明安的身影。
他说：「成亲要结道侣契约。」
道侣契约，天道见证，从此往后气运福泽共享。
若是想要解开，除非夫妻同时掉落一个大境界，或是其中一方死亡，另一方受到重创。
他站在我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这感觉很新奇，毕竟我很少被人俯视。
小阁楼在魔界最高的山上，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皎洁的月亮。透过红色的盖头，我看到红色的月亮，像是它陪着我出嫁。
它比任何人都要陪我陪得久。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我有些吵闹的心一下子安静下来，那些小师妹，楚楚，问仙宗，那些旧日的阴影，默默无语的沉疴，都成为了月光下的影子。
沉默了半晌，我说：「我知道。」
不知为何，他的脸一下子白了几分，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隔着红盖头，也许是我看错了。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说：「你说过会陪着我的。」
我好像的确说过这么一句话。
过了这么久，我都有些忘了，没想到明安还记得。
我道：「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明安道：「你追随我这么多年，到时候盖头一揭，你又没改容换貌，你的故人见了必然又有唾骂之语，加之当年我没伤你性命，旁人定然说我俩早就暗通款曲，旧情犹存。」
我道：「你我只须问心无愧，旁人言语，理他作甚？」
明安脱口而出：「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我一下就怔住了，他抿着唇，仿佛有些期待地看着我，隔着红盖头，我疑心这只是我看错了。
我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神有多重，我知道相思是一件很美的事。
月光下的世界很安静，但是我能够听见一点隐隐约约的礼乐声，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加大。
那些隐隐约约的期待也一点点散去了，如露挂枝头，只消太阳晒上一小会儿，便一点影子也留不下。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在这一瞬间，我好像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想。
空空荡荡的心里只有风声。
于是我很轻很轻地说：「我问心无愧。」
我并不是一开始便跟着明安的。
我的人生分为两半，前半生花团锦簇，后半生满手血腥。前半生时的我还不叫做谢千秋，我叫做宋问，求仙问道的问。我是问仙宗宗主的座下首徒，一袭暗纹白衣，一柄无涯剑，是问仙宗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师姐。
天资卓绝，意气风发，师尊和蔼，同门仰慕。
直到一天，师尊带回来一个小师妹。
小师妹名唤楚楚，楚楚动人的楚楚。她生得一副好相貌，眉似远山，眼若秋水，身姿如弱柳扶风，怯懦又貌美，怯生生，水灵灵的，似一枝雨后的挂着露珠的百合。
师尊怜惜她，牵着她柔若无骨的手，字字珍重：「你是大师姐，要照顾好她。」
自此往后，小师妹受伤是我没有看顾好，小师妹修炼不畅是我未曾悉心教导，小师妹想要什么天材地宝，即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得为她寻来。
师尊传我剑术，教我修行，却因小师妹的眼泪罚跪我三天三夜。
看着我一步步长大的小师叔原先最是疼我护我，后来却屡屡为了小师妹指责我，说我贪婪无度，不知关爱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