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闻玥,是个山匪。
寨里的人,都亲切地叫我「少寨主」。
当然,有人拥护,就有人反对。
「我反对!我们是山匪出身,别说是杀人放火,闻玥连打家劫舍都没干过!」
就这样,我爹一脚把我踹下山:「劫不到人,就别回来。」
可是,爹啊,你只往我包袱里塞银子,没塞人啊!
就咱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旮旯,我上哪给你搞个人回来!
在拍死蚊子的一百零八房小妾后,我决定主动出击,不再守株待兔。
揣着我爹给的银子,我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不远千里来到全县最大的牙市,亲自挑人。
在万千朽木中,我一眼看到那块璞玉。
长得那是一个目若玄珠、齿如编贝、唇似点樱,活脱脱一病弱娇公子。
「那个,我要了。」
那年,我救了瑾瑜。
怀瑜握瑾,好名字。
就是少了姓氏。
「你想好说辞了吗?」我叼着根狗尾巴草,慢悠悠地赶着车。
躺在车上的瑾瑜挣扎着要起身回话,被我按下了。
「你可别乱动,自己受了多重的伤,心里没点数吗?」
也不知道他遭了什么罪,身上青青紫紫的,没一块好肉,两条腿全都被打折了。
「小生是梧州人士,一介书生,此番前往忻州,为投奔远方表亲,不料,途径此处被少寨主所劫。」
「哟,还懂得立个文弱书生人设,说得倒是文绉绉的,继续保持啊。」
我突然想到,哪个山匪只劫人,不劫钱的啊。
「你身上有多少银钱?」
他古怪地盯了我半晌,气息虚弱:「少寨主莫不是忘了?我是您刚买来的奴仆。」
对哦,是我花钱买了他。
我掏出一个碎银子,在他面前比划,「记住,这是我从你这劫来的。」
「还有,」我上下打量一番,「奴什么奴,咱们黑风寨不兴那一套。」
掏了半天,我才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看,你的卖身契。」
他猛然抬头,视线甫一触及,眼眸骤然缩紧,暴虐的戾气翻滚在其中,随即被压制,归于平息。
嘶!
我双手一拉,那张薄薄的卖身契,瞬间成了两半。
「您,这是做什么?」
我递给瑾瑜另一半卖身契,「快撕啊!」
他迟疑片刻,手指轻颤。
卖身契被一片片撕碎,他的眼尾也一寸寸染红。
纸片漫天飞舞,那一瞬,我见到世间最璀璨的星辰,耀眼、夺目。
以至于多年后,我仍能忆起昨夜少年。
回到寨中,众人见我居然真的劫回一个人,全都大惊失色。
我爹盯了伤痕累累的瑾瑜半晌,把我拉到一边:「闺女啊,咱下手也不必如此歹毒……」
我拍了拍腰间的钱袋子,给我爹使了个眼神。
父女多年,我爹瞬间心领神会:「还剩多少?」
「一文不剩。」
我爹一阵恍惚,嘴里喃喃道:「该的,是该的,这模样俊的。」
他清了清嗓子,如鹰般的眸子一个个扫过去,「现在还有人反对吗?」
先前反对我当少寨主的人,全都哑了炮,当起了缩头乌龟。
「你们几个,把他抬到少寨主院里。」
我爹挑了挑眉,给我使了个眼色。
爹啊,你到底在干什么!
那不是闺女买来的压寨夫君!
待我跑回房中,瑾瑜的衣服已经被褪下。
青紫的伤痕交错横列在如玉的肌肤上,有处刀伤横跨整个腰腹。
我爹说瑾瑜身上的伤好治,就是断了的腿有点麻烦。
但一旁的医师拍拍胸脯说,这点小伤难不倒他,绝不会让我年纪轻轻就守寡。
于是,三个月之后,我喜提一个活蹦乱跳的压寨夫君。
瑾瑜适应新身份倒是挺快。
倒是我,堂堂少寨主,浑身不自在。
他这一尾金鱼,搅动的可是整个黑风寨。
不止我,寨民们都变得好生奇怪。
首当其冲的是我爹。
瑾瑜和我一起干活,他欲言又止;
瑾瑜来给我打下手,他止言又欲;
瑾瑜教我读书写字,他眼不见、心不烦,走了。
其次是寨民。
瑾瑜和我一起干活,他们嘴角上扬;
瑾瑜来给我打下手,他们眼底含笑;
瑾瑜教我读书写字,他们掩唇轻笑,吹着口哨,走了。
「你看他们,全都笑话我!」
他不疾不徐地抬眼看了下:「并未。继续,这是『瑜』,泛指美玉。」
瑾瑜伤好了之后,我爹也没让他搬出去,直接叫他在我隔壁住下。
「闺女啊,你从前不是想习字吗?」
我爹趴在我耳边,悄声说:「正好瑾瑜识字,你跟他多学学,字认全了,这寨主之位就是你的了。」
当年战乱不断,民不聊生,黑风寨这旮旯角,易守难攻,我爹就带领一群泥腿子,占山为王,守得一方平静。
泥腿子出身,不识之无,认得自己的名字就算顶天了。
但我想识字,我爹就下山去找教书先生。
战火纷飞,自立山头的着实不少。
为了不让他人来犯,我爹就到处传寨中全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
寨子的恶名远扬了,无人来犯,可能也是瞧不上我们这旮旯角。
但普通人一听是黑风寨,全都屁滚尿流、闭门谢客。
我爹也不是真的恶匪,人不愿来,总不能强捆来。
所以那段日子,他抓挠心肝,整宿整宿睡不着,眼瞧着头发都稀疏了不少。
那时候我还小,不想那么早继承寨主之位。
我就跟他说,我只是想做个名册,把寨子的人都记上去,以后我做寨主了,也好管理寨民,不成就罢了,反正寨中老少我都熟。
我爹一听,捋着胡子,放松下来,当天饭都多吃了两大碗。
「这还不简单,要说别的,你叔伯他们还不行,自己的名字他们还是会写的。」
于是,我一家一户敲门过去,让寨民将名字写下,又央李婶将这些字绣在布匹上。
其他人的启蒙书或是《三字经》,或是《千字文》,而我的却是《黑风寨名录》,这得是千百年来头一份吧?
就这样,我有了我的第一本书,也识得百来字。
但我爹说错了,自己的名字也不一定写对,自打跟瑾瑜习字以来,我才发现我那布匹上的字,或是缺胳膊少腿,或是画蛇添足,就没几个对的。
也难怪当初瑾瑜问我启蒙为何书时,我掏出《黑风寨名录》,他脸上的表情,比吃了青梅还拧巴。
我描着瑾瑜的字,一会儿鬼画符,一会儿四不像。
总算知道,为什么他们写的名字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画蛇添足的了。
这也太难了吧!
这青毫软趴趴的,稍不留神,就是一大坨,黑糊糊的,啥也不是。
为啥就不能用碳笔写字?
还乐得轻松。
莫不是书生攻于诗书,疲于炼体,悬腕写字,也不外乎是一种锻炼?
「不写啦!」我扔下青毫,我的耐心终于耗尽,「我会认就行了,待要动笔时,我就请人代笔。」
瑾瑜拾起笔,冷白的腕骨露出一截,晃到我眼了。
养了些时日,他手上的伤总算养好了。
想起那天,我爹给他上药时,那新伤旧伤纵横交错的,我骨头都疼了。
「少主他日掌管黑风寨,一寨之主,总有一些事,不能假借他人之手,得亲自提笔。」
我挥挥手:「我们寨子很淳朴的,不搞那些有的没的,你看我爹大字不识几个,不也当寨主这么多年了。」
我是学不会了,但瑾瑜你会啊,你那字杠杠好看。
这话我没说出口,我怕说出来挨打。
当然,瑾瑜这番谪仙必是不会动粗,就怕我爹从哪蹿出来,给我一大脑蒙子。
毕竟我爹可是望女成「龙」,觉得他闺女天下第一好,哦不,现在是天下第二好,见不得我说这窝囊话。
瑾瑜的神情有些落寞:「那,既然如此,瑜就不打扰少主了。」
忙活了这些天,手上的茧子都快添兄弟了,总算能歇息了。
「嗯嗯,那你也快去歇歇吧!」
瑾瑜垂眸,将青毫放置案上,走到院中,将袖口挽起。
我刚拿起一个梨子,啃了一口,就见瑾瑜高举斧头,在院中劈柴。
瑾瑜,劈柴?
这简直是暴殄天物,辣手摧花啊!
吓得我梨子都掉了:「放下!」
我飞奔过去,抢走他手中的斧头:「你干什么!」
「既然少主不用瑜教了,瑜自然该干些其他活计,否则无颜继续留在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