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村里远近闻名的人体埋钉师。
三钉招子,五钉招财。
往人身上埋的钉子越多,带来的福报就越多。
秦家的儿媳生产那天,秦家人推着牛车,把她送到了我家门口,叫我娘在产妇身上埋钉,让她一定生个孙儿。
但他们不知道。
我娘的银钉正埋送福,反埋送灾。
「娘,秦三公家的人来了!」
听到了外头的大喇叭。
我娘停下了择菜的动作。
在牛车上安喇叭,秦三公家独一份。
「冯娘!开开门,埋钉的活来咯!」
还不等我娘擦干净手,外头的人就急匆匆地把牛车上的女人架进了院子。
女人是秦三公家的儿媳张兰。
前两胎生的女儿,老大今年刚满十二,小的那个刚出生就送人了。
一家子就盼着她肚子里的第三胎是个有把的种。
地上,张兰全身冒着冷汗。
捧着肚子,歪扭身子嗞哇乱叫。
秦三公和秦阳看着着急,但可不是着急地上的大人,而是怕她憋不住,提前把娃儿给生了。
「埋钉啊!这时辰可不好,再等一会儿吧!」
我娘张罗着,叫人先给张兰抬进去。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我想要个儿子,可不想要再来一个赔钱货了。」
「放心三公,三根钉子进去,保证能生个儿子。」
我娘的本事,全村子的人都知道。
三钉招子,五钉招财。
村里一半的人都找她埋过银钉。
但在我娘来之前,村子里奉香贡火寻神明的事情,都是秦三公看管的小庙独揽的。
现在,那小庙里头见不到几个求神拜佛的村民。
断人财路,秦家自然看我娘不顺眼。
所以之前从未找我娘帮忙埋过钉。
可这回,秦家人是想要儿子想红了眼。
听我娘这样说了,秦三公和秦阳只得坐在院子外等着。
日落西山前。
我娘才起身往张兰躺着的那屋走去。
「阿宝,准备钉子,待会给我送进屋里来。」
埋钉的过程很简单。
求子钉只需两根长钉打在腰侧两边各一枚,小腹正中再埋入一枚短钉即可。
我娘做的多了,手也越来越快。
只要被埋钉的人配合。
基本上可以做到埋钉不见血。
取钉不扯肉。
但临产前才送来埋钉的,之前她也没遇上过。
床上的张兰,挣扎得十分厉害。
两脚胡乱蹬着。
「阿宝,把人给捆住。」
我接过我娘递来的绳索,把张兰的四肢捆在了床板上。
「快!快……我要生了!别磨蹭啊!」
张兰咬着嘴,下腹痛得整张脸都扭曲变形。
「你别乱动,我自然就快了。」
我娘面色不改,慢慢悠悠地取了一枚长钉,对准了她的左腰。
一钉入腰,打到一半,张兰愣了半刻。
大嘴咧开,发出杀猪一般的喊叫。
「啊……姓冯的你故意的吗?」
她的下唇已经被自己咬破了一个血口子,身子不停抽搐着。
可骂人的声响,却大得惊人。
「张妹子,你不配合的话,这活我也干不了了。」
说完,我娘便甩了手。
推开门走了出去。
「张妹子忍不了痛,这钉子我不能强打,你们快找人来给她接生了吧!」
「等等!等等……这事她说的不算数!」
秦三公慌了,赶紧抓住我娘。
又骂骂咧咧地拉着她往张兰躺着的屋子里走去。
不顾床上那人已经半死不活的模样。
秦三公操起扫帚就往她脸上挥去。
「臭婆娘!你要是真敢给我生个女娃,今天你别想活着回到秦家。」
我看了一眼站在院子里的秦阳。
他只是缩着脑袋。
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等秦三公骂完,张兰瞬间老实了许多。
默默忍着疼,看着我娘把钉子一点一点埋进自己的身体里。
「埋钉之后,七天不能碰水,一月不能沾荤,可记好了,不然……」
没等我娘嘱咐完。
两人便把已经脱了力,昏死过去的张兰又往家里运回去了。
那一晚。
秦家传来喜讯。
张兰生了个足足八斤的大胖小子。
走到哪儿便把小孙子带到哪儿,逢人便要抱起来炫耀一番。
可他们不知道。
张兰身子里的银钉,是反着埋的。
自从有了小孙子。
秦家田里的活儿就全都落到那个十二岁的闺女身上。
那闺女名叫秦抱儿,和我一个年纪。
但是长得却比我要矮上半个脑袋。
身子细细瘦瘦的。
手上腿上,还有交错着的红褐色的疤痕。
秦抱儿既听话又懂事。
除了田里的农活,家务活也没少帮忙干。
平时,我也只有在田里才能碰见她。
每次遇见了,我都会把家里带去的夹肉的馒头塞进她的兜里。
「我不能带回去的,这要是被看见了,会被我娘和我爷打……」
「就在这儿吃,别让他们看着就行了。」
可今天,本来该收稻苗的时候。
我却没碰见她。
田里的农夫想起来什么:「你说秦抱儿啊?我也不知道,昨晚秦家闹哄哄的,估计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没过多久。
秦抱儿就死了。
对外说是砍柴的时候,自己没站稳摔倒了铁斧上,出血太多死的。
可那尸体我看了一眼。
一个不到四十斤重的女娃娃,自己摔到斧头上,怎么可能在胸前摔出好几条血窟窿。
秦家没办丧事。
甚至庆祝得子的喜宴还没来得及撤掉。
秦抱儿的尸体被麻袋包得紧紧实实,潦草地堆在了院子边。
「又不真是我的娃,我哭什么,再说也不是我动的手……」
「别说了,装装样子也好!」
秦阳带着张兰,把秦抱儿放到了我娘面前。
尸体已经开始发臭。
粘稠酸腐的液体把麻袋都给浸湿了。
两人推推搡搡,直到我娘来了,才站直了。
往我娘手里放了一沓钱票。
「上次加这次的,我爹让我一并给您,冯娘,您看看数。」
秦阳嘴里说的这次。
指的就是地上秦抱儿的尸体。
「前两年您给张家老太爷的贵体埋钉,重新下葬,说是镇灾邪,旺子孙的,我这小女死的也凄惨,我怕以后影响了我儿子,您看着也埋几钉子?」
我娘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点点头。
让人把尸体送了进来。
埋尸钉,这事儿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做的。
一是晦气,二是怕对死者不敬。
确认埋钉前。
理应是要看风水,算八字的。
可我娘这次什么也没看。
她盯着秦抱儿有些腐烂的脸,盯得快丢了魂。
两行泪突然涌了出来。
「娘,你怎么哭了?」
我吓了一跳。
赶紧抽了两张纸,塞进她手里。
「真像……真像她,我怎么才发现呢?」
说完。
我娘哭得更凶。
鼻涕泪水,混在了一块儿。
她胸前那张发黄的相片,掉出了口袋。
飘到了秦抱儿脑袋旁。
这照片里的人我曾经听我娘提起过,那是我小姨十二岁时的照片。
是她走丢之后唯一留下的东西。
突然,我明白了什么。
我轻轻抱住我娘的头,安慰似的一下下轻拍着。
第二天,秦家又出事了。
张兰在给小儿子喂奶的时候,被活生生咬下了一块肉。
她光着身子跑到了街上。
大喊大叫着,那孩子就趴在她胸口。
死命地啃咬。
「娘,你的钉子起作用了,张兰要死了吗?」
「傻孩子,哪有会那么轻松呢,别急。」
望着人群里,满地打滚的张兰。
我娘脸上笑意更甚。
可目光,却更加阴沉。
村口河边,几个调皮的娃娃往河里丢着石头。
水上,飘着几缕淡红色的血丝。
「看!我丢到大鹅了哈哈哈哈!」
「这算什么本事,你这么厉害,还不是照样被你爹摁在地上打!」
「哈哈哈哈哈——」
孩童嬉戏的吵闹吓走了河里的鱼儿。
突然,天上下起了雨。
冲淡了河面上的血色。
远处走来几个男人,手里操着几节断了的柳条,把扭打在一起的孩子赶回了家。
迎面,撞上了往田里赶去的秦三公。
「秦三公好!」
「欸!娃儿们乖啊!」
后头的男人一顿,几人心领神会地互看了一眼。
秦三公笑了笑,从脸上拿掉了淋湿了的眼镜,继续往前走去。
夜里十二点。
村道上一个人影也见不着了。
只有昏昏欲睡的黄狗,打着哈欠,呼噜呼噜地晃着脑袋。
远远的,一个一瘸一拐的影子从摇动的树影里走了出来,我一激灵,放下手里的银钉,悄悄抡出了脑袋。
走来的,是秦三公。
他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麻袋。
麻袋底下拖出了几条断断续续的黑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