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犯了事,我们一家上下一并获罪。
男丁通通发配边远地区,女眷则被丢进了窑子。
竹马拉住我的手,跟我说:“守住清白之身,等我一年。届时我会想到办法,救你脱离苦海,并娶你为妻。”
说得轻巧容易,可窑子是个什么地方。
能干干净净进去,如何清清白白出来呢?
我在晚乐坊的一年里,竹马一次也不曾来过。
我以为,他的承诺不过是说说而已。
一年期限到,他却真地出现了,就站在晚乐坊的对面。
从日出,一直站到日落。
他没有进来,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来践行当初的承诺的。
直到一个姑娘出现,牵住他的手离开。
我没有看见那个姑娘的面孔,但从背影看,怎么着也是个秀外慧中、冰清玉洁的世家小姐。
我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苦涩发笑。
一年间,我早已从皎皎天上月,被拉入了泥潭中,污浊不堪。
什么出淤泥而不染,原是我不配。
我不是什么高洁的芙蕖花,现在都是攀缘着别人的枝干而生。
最高兴的莫过于,遇上的枝干又粗又大,我可以舒服好一段日子。
如今我依附的枝干,正是盛京中出了名的闲散王爷莫云澜。
莫云澜爱山,爱水,爱美人,就是独独对江山过敏,听不得任何与国家大事有关的消息,故而,当今圣上才放心留他在京中。
他是唯一一个在京中有府邸,出入自由,且与皇帝亲近的王爷。
我对攀上的这根高枝儿,很满意。
我日日费尽心神,就是要留住这根高枝儿,盼有朝一日,他会大发慈悲,救我出这水深火热。
“蔓蔓。”正想着莫云澜呢,他就来了,一把捉住了我的腰肢,弄得我咯咯直笑。我最怕痒了。
一番云雨后,他抚摸着我的青丝,温柔地笑着:“还是你好。”
“我哪儿好?”我扑闪着大眼睛问得天真无邪,总抱着一丝希望,盼有人能真真发现我的好,并珍惜我。
“比她知情识趣多了。”莫云澜说得极为顺口,他从不对我避忌口中的那个她。
对啊,谁需要对一个妓子讲话,还顾虑说的话会不会不合时宜?
我一直知道,莫云澜心中有个白月光,是“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的存在。
所以,他来我这儿,就来得尤为勤快。
女神难能一亲芳泽,可我这种风尘女子,只要有钱就行,可以带着他暂时摆脱思念之苦,沉溺于男女间的极乐。
更何况,莫云澜曾不止一次捂住我的眼睛,在我身上发泄,他会喃喃:“真像,真像……”
我猜测,我和他那位白月光怕是有三四分的相像。
而我之所以在半年前,一眼就被借酒浇愁的莫云澜相中,并长达半年伴随他左右,无人能动摇,大约也是因为我幸运地长了一张与白月光相似的脸孔。
这张脸,就是带我摆脱深渊的资本。
日日我都悉心呵护着,不许它有一丝的变样。
长得再像,我也不过是空有一张皮罢了,在正主面前,我就像个赝品一样可笑。
“温宁,你怎么来了?”莫云澜大踏步往一个男子装束的女人去,言语、表情、肢体,无一处不透露出,他看见女人的欣喜。
我紧跟其后。
是好奇心的驱使,我很想仔细看看,莫云澜心中时时记挂、为她买醉的女人,究竟是何等风姿?
在我看见她的瞬间,愣是我做了心理准备,也是被惊了一跳。
女人的男子装扮确实拙劣了一些,瞒一瞒涉世未深的少男少女还行;像我这种,在声色场所摸爬滚打了不短时间的人精,只远远一眼,便能看出不对。
只是这面孔,我仿佛在照镜子。
何止三四分相像,说是有七八分相像,也是不为过的。
只是这双眼睛,很不同。
她的眼睛睥睨一切,眸色清冷;而我,媚眼如丝,看人都含着绵绵情意。
没办法,她是天之骄女;而我,早就陨落尘埃,任何人踩踏上一脚,都是可以的。
她看见我的一瞬,也是无比震惊,随后,眼神里沁满了厌恶。
她的目光在我和莫云澜之间来回一瞟,似乎一切就都了然于心了。
她的脸颊倏地飞红一片,一个巴掌“啪”一声,就狠狠落在我的脸上,把我的脸打偏过去。
看着柔柔弱弱的一个女人,力气倒真不小。我觉得自己耳朵嗡嗡的,眼睛直冒金星。
“温宁,你这是干嘛呢?打疼了没有?”莫云澜说着就要去牵女人的手,看有没有打红,但被她嫌恶地躲过。
莫云澜除了当巴掌落在我脸上时,有过片刻的慌张和震惊之色,之后他的眼神就再没有离开过这个叫温宁的女人,仿佛我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和我并没有过肌肤之亲、水乳交融的情谊。
也是,跟一个风尘女子之间,怎么会有情谊呢?
终究是我高看了自己。
“无耻!下作!”温宁转身就走,莫云澜亦步亦趋。
我大概猜到,温宁暴怒的原因了。
莫云澜爱而不得,在青楼里找了个与她长相相似的替身,两人时常共赴巫山云雨,这就是对她的亵渎。
谁不想做那悬在天际的高岭之花,只是我已经深陷泥潭太久了,久到我也想不起,自己曾做官家女子的模样。
难道我也曾倨傲地高抬下巴,蔑视为了生活而放下尊严的男女吗?
我自嘲着要离去,门口突然出现的人,却叫我无论如何也移不开目光。
是他,那个拉住我的手,跟我说,守住清白之身,等他一年,届时他会想到办法,救我脱离苦海,并娶我为妻的竹马——贺玉珩。
一年期约已到,他来履诺了吗?
可是我,早已污秽不堪了。
小妹悬梁自尽,保住了自己的清白;阿姐吞金自杀,保住了自己的清白;阿娘一头撞向柱子,血流不止而亡,保住了自己的清白……
只有我,甘愿迎合那些抚摸我身体的手,以苟全性命。
“下贱!就是你,败坏了唐家的百年声誉!你是唐家的罪人,千古罪人!”阿娘死前声嘶力竭地指控我,声音久久飘荡在晚乐坊的上空。
唐家的声誉,在阿爹获罪时,就荡然无存了啊。
我不过是想活着,真切地活着,难道比不上一个虚无的声名吗?
我不敢再辱没家族荣耀,去了唐姓,从此,悠悠天地间,只有无牵无挂的蔓蔓一人。
贺玉珩没有看见我,径直朝温宁走过去。
他向莫云澜行礼,然后把温宁护在了身后,阻断了莫云澜对她的纠缠不休。
温宁也乖乖地躲在贺玉珩背后,小鸟依人。
她来这做什么呢?既然不是为了莫云澜。
她的视线突然直穿过人群,落在我的身上,带着无声的挑衅和炫耀。
怎么,是和我显摆来了?
那模样似乎在说:“你看,只要我在,莫云澜也好,竹马也罢,都是我的!”
看着外表清冷、高贵,没想到是一朵茶香四溢的白莲花。
因着温宁的视线过于炙热,贺玉珩和莫云澜也朝我看来。
贺玉珩在看见我的刹那,眼神明显慌乱了。
但他没有认我。
“她长得是不是有点像我?”温宁出声,明知故问。
“怎么会呢?宁宁你是天上月,谁能企及?她不过蒲柳之姿,上不得台面。”贺玉珩的声音不大,但字字句句都入了我的耳,上了我的心。
“珩哥哥,你怎么这么说人家!”温宁大概就是期待着贺玉珩讲出这番贬低我的话吧,可是,和一个沦落风尘的女子争什么呢?我觉得好笑,便笑出了声。
温宁眉头紧蹙,高声质问我:“你笑什么?”
“没什么。这晚乐坊啊,是我家,在我自己家里,我笑笑又何妨啊?”我朝他们走去,“公子长得好生俊俏,是第一次来晚乐坊吧?让奴家好好伺候伺候公子你。”
言语间,我的右手就摸上了温宁的脸颊,肤如凝脂。
“肮脏!”如我所料,温宁惊慌地用力拍掉了我的右手。
“放肆!”但我没想到,贺玉珩的巴掌会狠狠刮在我的脸上,生疼生疼,疼得我眼眶瞬间漫上了水雾。
如此一来,温宁总算趾高气昂地挽着贺玉珩,高高兴兴走了。
我躲进被窝里,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包裹住,就像有人拥抱着我、安慰我。
贺玉珩说好一年后来接我,做他的妻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