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马的少年郎坐在马上抬头望我,他的身后是三万大军压境。
只待他一声令下,破门攻城。
“公主可曾后悔过?”
“本宫从不后悔。”
可当城门大开,大军进城,我却后悔了。
我是大梁唯一的郡主黎姜。
这是我嫁到北狄和亲的第三年。
手中的暖炉还温热着,我又把狐皮大氅往上拉了拉。
“王妃还冷么?要不要再加些炭火?
“加吧。”
舅舅说得对,北境太冷了。
三年前蜀州大旱,颗粒无收,恰逢北境新王登基在边界屡屡生事,我大梁势微求和,北狄王要求和亲。
我母亲是大梁唯一的公主。
我的皇帝舅舅尚未娶妻立后,和亲这差事便落在我头上。
可我不想去和亲,我有喜欢的人。
御史大夫谢文鸿的小儿子谢述,我答应要嫁给他的。
我边走边在心里想着这套话术,准备去见皇帝舅舅。
盘算着这次要怎样撒娇他才肯答应我。
江楼只比我大三岁,他一向对我最好,教我习字画画,哄我用膳睡觉,惹了什么祸我只管往宫里跑。
可当我推开门,却看到昔日的九五至尊坐在龙椅后悄悄抹眼泪。
他看到我连忙站起身,嘴里一直喃喃重复着:
“阿沅不怕,舅舅不会让你去和亲的。”
“北境那么冷你怎么受得了呢。”
“是舅舅不好,舅舅没本事。”
“舅舅不是个好皇帝。”
其实我来时已经听了一路的闲话。
洒扫长街的小宫女说:
“陛下万不肯许郡主去和亲的,咱们不会要打仗吧。”
“蜀州连饭都吃不上了,拿什么打啊。”
御花房的小太监说:
“我听说北狄人打仗可凶了,大家都说他们现在那个王是杀了自己亲爹上的位。”
“咱们陛下是不是没这个皇帝命,你说会不会要亡国啊。”
越靠近御书房,我的心越渐渐沉下去。
他十五岁登基,距今五年,受百姓爱戴,朝臣称赞。
旱灾是天意,少年天子,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摇摇头:
“舅舅,阿沅愿意去和亲。”
愿意远嫁蛮荒之地。
愿意以身换两国和平安宁。
愿意为你千秋万代的帝王业铺路。
不会是我,也会是别人。
花信扶着我出了宫门,我不知道该怎样回家。
我父亲是当朝丞相,蒙受君恩,当以百姓千秋万代为重。
我母亲是长公主,受万民供养,便该为社稷舍身。
可我又偏偏是他们唯一的女儿。
宫门开,花信悄悄拉了下我的手,我抬头望去,那人一身玄色盔甲,低头蹙眉看我。
我冲他问道:
“你怎么在这儿?”
“来见陛下。”
“舅舅歇下了。”
他闻言急了,上前一步抓住我的胳膊:
“阿沅,你知道我为何而来,你也求过了对不对?陛下不肯么?”
我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谢三公子,请你自重。”
恍惚之间,我仿佛忆起那日乞巧节河边。
少年将军动春心,娇俏郡主表心意。
我笑意盈盈望向他:
“阿述哥哥,我亦心悦你。”
可阿述哥哥,我不能太自私了。
——
隗图进来的时候我刚睡下,最近这几天睡得格外不好,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也足以吵醒我。
掩下不耐的神色,睁眼便见他坐到身前冲我笑:
“本王扰王妃好梦了。”
我努力勾起唇角:
“是妾未能远迎王上。”
他拉起我的手,眸中疼惜不似作假:
“阿沅保重身体最重要。”
从前看这人只觉得厌恶,如今发现稍稍使些计策隗图便偏宠我,我也偶尔哄他高兴让日子好过些。
只是如今不一样了,他恨不得拿我当眼珠子对待。
隗图只坐了会儿便匆忙走了,我让花信出去打探出了什么事。
果然不出我所料。
白城破了,他唯一的弟弟隗阳在白城被梁军生擒。
隗图即位时杀了自己亲爹和一众兄弟姐妹,偏偏留下了隗阳。
“婢子听说,大梁派了使者来和谈,已经在路上了。”
隗图打起仗来破釜沉舟,北狄人又天生善战,梁军这三年打的胜仗少之又少,如今倒是逮到机会赢了一场漂亮的。
活捉了隗阳就有了谈判的筹码。
“白城不该破的。”
计划之外的变数总是令我心生不安。
花信小心开口:
“白城之战的主将——是谢述。”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没忍住猛地颤了一下。
该是他,大梁的将才,关北谢三郎。
他爹谢文鸿是文臣,御史大夫,位列三公。
他大哥吏部尚书权倾朝野,他二哥大理寺卿刚正不阿。
偏生了他这么个武将,鲜衣怒马、肆意洒脱,上京世家女子提起他便要羞红了脸。
大梁的使臣来得很快。
我以为会是上京派来的礼部官员,再不济也该是新上任的白城知府。
却没想到宴席之上,那人一身铠甲上殿,惊的我打翻了手中的茶杯。
是谢述——
我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他,更不该是以这种方式。
北境蛮族王上最宠爱的王妃,与敌国战无不胜的朝中新贵。
怎么看都不登对。
“梁国谢述,见过北狄王上……见过王妃。”
谁都知道是谢述生擒了隗阳,隗图脸色黑的彻底,连寒暄的话都懒得说。
“梁国派谢将军来和谈,不知是什么条件才肯放回本王的弟弟。”
谢述看起来也没什么耐心,免礼抬头,一双眼睛直直的望向我。
“陛下有命,和谈之事,本将只能与长宁公主说。”
荒谬!
我倒不信江楼会下这样的命令,却也好奇他的目的。
没等我表态,隗图先开了口:
“那便劳烦王妃了。”
为避免谢述对我行凶,隗图将我们交谈的地点定在殿外的亭子里。
一举一动皆在众目睽睽下,只是听不见交谈的声音。
“公主别来无恙。”
没等我坐稳,他先开了口。
“谢将军别来无恙,本宫受王上所托,还请将军开条件吧。”
我抬头望向他,又迅速低下头。
总觉得谢述的那双眼睛能看穿我,所有的伪装一击及溃。
对面人轻笑一声,似是嘲讽。
“陛下的意思,两国从此停战,北狄打下的城池可以给隗图,隗阳也可以放回家,但我大梁要一个人。“
“谁?”
“你。”
“三万大军在城外等候,只待签了和离书,接公主回家。”
——
那日出宫之后,我再没见过谢述。
我安心在家待嫁,也没心思再出门。
听宫中的教习嬷嬷给我讲如何伺候夫君;
听院中的下人嚼舌根讨论我嫁过去多久会死掉;
听母亲没日没夜的和父亲吵架让他去朝堂上奏;
听父亲夜深后悄悄坐在我门前的石阶上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