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说要退婚。
我早就料到了。
江清清回来了，他们俩从小的情意也就回来了。
我陪着他的这些年，在那些情意面前，确实不值一提。
那天是难得的大雪，我院子里染得雪白。
他跪在太师府门前许久，我站在院子里看飞雪，雪落到梅花枝头上，然后又缓缓融化。
好大的雪，他还在吗？
我天生畏寒，不肖片刻便手足冰凉，玉儿在一旁看得难受，“小姐，进去吧，别染了风寒。”
我摇摇头，朝着院子里的梅花走去，这花是我回来那年种下的，种子是我从江南带来的，是长在我门前的那棵梅花树上的。
不知是什么原因，这花种下许久，已经长得和我齐平，却从不开花，我每每看着它光秃秃的枝丫，总会生出些不合时宜的感慨。
它在江南时明明花开得那样明艳，怎么到了京城就一个花骨朵儿都没了。
院子外来了个衣着华丽妆容妥帖的妇人，她是我的母亲。
“苑苑……”
她牵住我的手，眼尾微红。
“母亲。”我抬眼看她，眼中悲喜不明，“裴将军走了吗。”
母亲眼中染上了一层水雾，“苑苑放心，裴宿他势必要给你一个交代，你父亲不会轻饶了他。”
我听着母亲的话，心里却忍不住想，这样大的雪，他已经跪了许久了……
“退婚吧。”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一如既往。
“苑苑……”
母亲红着眼还想再说些什么，我先开口打断了她，“裴将军于我有恩，多年来也没能对他有所回报，既然他希望退婚，那便退了吧，也算是我的报恩。”
再者他和江清清本就是青梅竹马，我比不上，这个婚约不要也罢。
太师府大小姐顾苑和裴将军退婚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裴将军在太师府门前跪了许久，连天的大雪也不能阻止他，宁愿在寒冬腊月里跪着也不愿娶那位小姐。
人人都在议论这位小姐是如何不堪才能叫裴将军这般决绝。
我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有知情知道我早年流落在外，是前几年才被找回来的，众人笑谈南蛮之地来的女子该是一个无礼的粗俗人物，难怪裴将军不喜。
我父亲为辅弼国君之臣，虽负盛名却没有实权，更何况自古悠悠众口难堵，我的“恶名”传遍了京城。
然而此刻我却没了心思理会那些闲言碎语。
自及笄那日后，我卧病在床已是半月有余，果真如玉儿所言，我染了风寒，半月的汤药也不见好转，躺在床上时，我甚至生出了些时日不久的错觉。
今日难得见日光，玉儿开了窗，日光穿过窗，照射到屋里，是好看的颜色。
江南的日光也是这样好看的……
我就这么盯着那束光，盯了许久，直到玉儿进来送药。
“小姐，药煎好了。”
那药苦得很，我实在不愿再喝，就朝她摆摆手，“你放那吧，等会儿我再喝。”
“小姐，大夫说这药要趁热。”
她劝不动我，等玉儿离开，我就把药倒了，这样的把戏我已经用过许多次了。
再次见到裴宿，已经是春回之时了，温度还带着冬季的寒凉，我仍然穿着厚重的冬袄，站在河对岸看着他和江清清一同游湖。
青树翠蔓，才子佳人。
裴宿先发现了我，我朝他微微一笑，便移开了目光，继续带着玉儿去找三公主。
我今日是应三公主的邀来的这儿。
因为父亲的官职，我有幸与长公主相识，她是我在京城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小姐……”
离那两人远了些，玉儿在我身后出声。
我听出她言语间藏不住的担忧。
“没事。”
真的没事吗？
不是的，嘴上说得再如何，可人心终究是肉长的，我还是怨他了。
怨他为什么看不到我的好。
春风寒意凛冽，吹得我头疼，喉间发痒，我用手帕虚掩着咳了几声，然后把手帕藏进袖间。
“苑苑。”
身后传来江清清的声音。
我僵硬一瞬，回身时已是满目从容，“江小姐。”
“妹妹何故与我生疏。”
我淡淡一笑，不做回答，我与她自来便不亲近。
江清清轻叹一声，和我说起了别的，“父……太师大人还好吗？我记得每至初春他便容易咳嗽。”
“……确实。”
“我前些日子特意寻了些止咳的草药，过些日子便给大人送去。”
我垂眸不再言语。
“看来江小姐过得不错，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这声音隐隐带着些气势，是三公主明祯的。
她走到我身边，言笑晏晏，“江小姐好本事，没了太师作依仗还能这般风生水起，若是还了本宫，恐怕也不及你厉害。”
说到这里，她微微停顿，扬唇粲然一笑后接着便继续道，“幸亏本宫如假包换，而不是那白占人位置的狸猫。”
我没被找回来之前江清清是父亲他们的养女，后来出了些意外，被送到城郊的庄子里去静养了，自此便断了与太师府的联系。
这讽刺未免太过明目张胆，江清清瞬间便红了眼。
美人垂泪，好不可怜。
我下意识去看裴宿，他向来是个不吃亏的，也不会让自己身边的人受欺负。
公主这样讽刺江清清，他会怎么做？
没成想抬眼和他的视线对上，他唇角勾出一个淡淡的笑，一如从前那般漫不经心。
我心跳略快了些，喉间又开始发痒，低头轻咳几声。
裴宿垂眸看我，“身体还没好？”
“劳将军挂心。”
明祯冷哼一声，也不知这恶意是对谁。
“你身子不好，少为些不相干的人受冻，走了。”
我忍不住想笑，心中忧郁也散了些。
虽然我流落在外但也没吃过苦。
我是被养母捡回去的，养母是个年长的孤寡妇人。
她自己过得并不富裕，但对我却是顶好的，她说她以前有过一个孩子，可惜夭折了，有了我就像是上天重新给她一个做母亲的机会，所以不管日子怎么难熬，她也总是想着不能亏待了我，她是将对女儿的愧疚全补偿在我身上了。
只是后来她越发虚弱了，整日整日地躺在榻上，瞧着她日渐憔悴的面色，我惶恐不安，直到那日她弥留之际，她颤颤巍巍地从怀来拿出一个玉佩，说这是捡到我那天我佩戴的，应该是我生父母给的。
养母没过多久就离世了，我没钱为她置办后事，只好拿了玉佩去当铺，后来的事情也凑巧得很，裴宿在江南剿匪，恰好看见了我，太师府从没放弃过寻我，可以证明身份的玉佩也被张贴出来，他和江清清走得近，便也对此知晓一二，他一眼便认出了那玉佩。
他出钱替我养母置办后事然后就带着我来了京城，之后的一切水到渠成。
他与江清清情意深厚，圣上下旨准裴家小将与顾家女婚约，如今我一来便让人犯了难，圣旨白纸黑字，说的是顾家女，江清清却是养女，原本若是我回不来，也可以含糊过去，让江清清与裴宿订婚，但如今我回来了，这婚约自然要落到了我头上。
我江清清与他之间的事情，我也知晓些许，我写了两封信，一封给他，一封给江清清。
然后我就去了父亲的书房，我说我可以不入族谱，如此一来江清清也是名副其实的顾家女了。
父亲虽对我怀有愧疚，但江清清毕竟养在身边数年，他不愿她受委屈，父亲同意了，原本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但江清清那里出了意外，那次以后，我留了病根，卧病在床一月有余，康复后江清清已经被送去了庄子。
我思绪飘忽，直到听到三公主唤我。
“走神了？”
她喝了口茶，睨我一眼，神色颇为冷淡，“既然心悦他，为何同意退婚。”
三公主高贵冷艳，是富贵长安的牡丹，她骨子里留着皇室的骄矜，也有底气，但她不知我只是江南水乡的雏菊，也察觉不到面对裴宿时我藏于心底的自卑。
江清清是父亲教导出来的，当年也是名噪一时的才女，裴宿心悦她也理所应当。
父亲的书房里常年放着江清清画的山水画，那是江清清的第一幅作品，虽然笔法稚嫩，但却被父亲装裱起来，在书房里妥帖地放着。
母亲嘴里也时常念叨，丫鬟按摩的手艺不如江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