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那年，母亲过世，父亲把姨娘扶了正。
庶妹笑盈盈地说：姐姐，父亲把你跟安哥哥的婚约换给了我，毕竟现在我才是嫡女。
未婚夫亲自来退了婚：阿英，对不起，父母之命，我也不能违抗。
我挥泪离开，跑得慢点怕自己当场笑出声。
谢不娶之恩，这福气是你们应得的。
“安哥哥，我都知道，这件事不怪你的。”
我抬手轻轻掩住他的口，另一只手提起那对双鲤形的玉佩：“你是要我把这个还给你，对吗？”
我将玉佩捧在手心，珍重地抚摸它身上的纹路。
“这两枚玉佩我从记事起就带在身边，小时候不懂事，竟然常常在大人面前说，我要嫁给安哥哥，你每次都红着脸对我笑，还总是护着阿英，让他们别嘲笑我。”
现在我们长大，母亲走了，便再也没有人护着我了。
思及此，我真心实意地落下一滴眼泪，看见安逸然因为这滴泪咬着嘴唇，眉头紧锁，似乎也有泪光在眼中闪烁。
“安哥哥别伤心，”我赶忙笑道，忽然凑到他面前，将头埋在他怀里，满意地感受到他因为我这个拥抱而身体一僵，我在他胸口用闷闷的声音说：“我……我心里永远都会有你的。”
“阿英，我的心里也只有你，为什么世事总是难以两全呢！”他声音哽咽。
耳边听见绣鞋踩着雪地跑远的声音，我嘴角忍不住微微一笑。
我的好妹妹，姐姐当然会让着你的。
安逸然的手揽着我的背，我从他怀中挣脱开，攥着玉佩的那只手已经发白。
“还君双鲤佩，与君长决绝。安公子，从此以后你我就形同陌路，再无瓜葛。”终于，我下定了决心，把玉佩往他手中一塞。
“阿英——”安逸然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痛苦和不忍。
我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因为再不走的话，我怕自己就要忍不住笑出声。
安逸然今天踏进文府，我就知道他来干什么。
这个毫无主见，唯父母之命是从的小子，就算再对我有情，再不甘愿，也必然来找我退婚，要回定亲信物。
所以我早早带上玉佩等他。
我曾经也许想过要嫁给他，尽管我对他的性格有诸多成见。但他毕竟性情温良，能与我相敬如宾，和顺一生。
自从我知道他同意退婚，便彻底断了这个念头。
他今日可以听从父母命退我婚约，明日就可以听从父母命将我休弃！
我不能同母亲一样，将自己的命运绑在一个男人身上，尤其是这样的男人。
我那妹妹不是从小就喜欢抢吗？这次就让她抢个够！
那番深情表演，自然是我精心设计，为了来日他俩的大婚准备了一份厚礼。
安逸然有多不甘，多痛苦，多隐忍，到以后他就会越忘不了。
无论他再有多少女人，都无法抚平今日之事留在他心里的疙瘩。
好妹妹啊，以后你就能知道，自己的丈夫心里念着别人，你亲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抢走他的时候，那种生活，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在房间里沏了一壶茶，等着人来叫我。刚才庶妹听见那番“深情剖白”后跑了出去，必然是去告状了。
果然，我回来才半盏茶的工夫，父亲就差人让我去书房。
“曼英，你方才，把玉佩还给安逸然了？”父亲抬眼对我一瞥，继续低头看着手中书册。
“是。”
“为父将你的婚约取消，让霜儿嫁给安逸然，你心里可有怨怼？”
“女儿不敢。”
“不敢？”父亲的声音乍然暴怒，“曼霜亲眼见到你抱着安逸然，小小年纪，竟如此不知羞耻！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父亲将书桌上的那盏茶摔在地上，瓷片划着我的腿飞过去，我咬了咬牙，不敢做声。
“你平日里学的诗书礼仪，都学到狗肚里去了？枉你母亲还是个大家闺秀，从小把你带在身边教导，竟教出这么个有辱祖宗的东西。”
“伸出手来。”
七寸六分长的戒尺一下一下打在我手心，钻心的疼。
从小如此，我也应当习惯了。
母亲。他竟然在我面前提起母亲？
大家闺秀又如何，正房名分又如何？父亲不爱她，不珍她重她，一辈子被一堆小妾和庶子庶女压在头上，最终心灰意冷郁郁寡欢，青灯古佛相伴以了残生。
母亲从小教我诗书六艺，她对我说，“阿英，你努力学，学得比那些弟弟妹妹们都好，你父亲就会多来看看我们了。”
我无数次想告诉母亲，您为何不明白，就算我学至精通，也比不上姨娘和庶妹的两滴眼泪，或者一个撒娇。庶妹只需要甜甜地喊一声父亲，他就会把世界上她想要的都捧给她，而我只要稍有疏漏，等待我的就只有戒尺。
可是知道最终，在她弥留之际的榻前，我都只笑着回答了一句：“好。”
我一直都有认真学的，母亲，我能吃任何苦。不为了别人施舍一个欣慰的笑，只为给自己挣出一片天。
父亲打得累了，他将戒尺摔在地上，朝我吼道：“滚出去！”
我自己回到房间上药，姨娘，哦不，现在是我的继母，穿戴满身罗绮，水蛇腰一步一扭地走进了我房里。
“阿英今天受委屈了。”继母将伤药放在桌上，对着我堆起笑容：“你父亲最近为了朝政头疼，人人都吃了排揎，他不是故意打你的，你可千万别怨他。”
她每次得了便宜，也不吝给我一些好脸色。
“夫人费心，我省得。”
继母寒暄半日，也不急着走，来回将我仔细打量了一番。
“三日后就是宫里的芙蓉宴，我为你准备了几身衣裳，你选一套最好看的穿上，我们阿英这么漂亮，不能埋没了才是。”
她的笑容似春风般和蔼可亲，可是言语却如同隆冬冰雪。
芙蓉宴？
父亲久居官场，什么风声不知道，也不可能没告诉她，那是皇后娘娘为了挑选女子替熙宁长公主和亲而设。
继母是蠢得以为我不知道，还是连装都懒得装了？
不，其实她很聪明，要是我被选上，皇家必然对文府有所补偿，解决一个我，又得了好处，何乐而不为？
我道了一声多谢，对着她回以微笑。
不巧了，你们的算盘，只怕都要落空。
这三日我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写字。
丫鬟看了都劝我道：“大小姐，别写了，手好了再写吧。”
我手上缠着纱布，咬着牙不肯放下笔。
不怨我心急，马上机会就要到了，这本策论只差最后一点儿，说什么也要尽快完成。
“阿英姐姐，母亲和我都等你好一会儿了，快点儿，我们赶紧出发了。”文曼霜巧笑嫣然，声音中溢满了要去皇宫的兴奋。
“霜儿！”继母提醒道，慈爱地敲了敲她的额头，她才嘟着嘴安静下来。
无论这场宴会目的如何，她有婚约在身，终身已定，自然是不怕的。
芙蓉宴设在御花园的太液池，这日秋高气爽，天朗气清。远处的丝竹之音隔着水波传来，好一派赏心悦目的秋日游园之景。
继母和妹妹已经没空理我，自己去找别的公侯府夫人小姐们去了。
我乐得自在。
如果不是看到那个人的话。
“阿英妹妹，你也来了？”安逸然一身月白华服，更衬得他温润如玉，脱凡出尘。也难怪文曼霜这么喜欢他，心心念念要嫁。
以往每年皇后娘娘都会举办芙蓉宴，为一些少男少女牵线搭桥。所以这场宴会在贵族男女中，比得上春日民间的花朝会。
今年虽然提早了，也带有另外的目的，不过形式上还是没变。
“安公子。”我远远地站着，并不靠近，向他微微福身行礼。
大约是感受到了我的疏离，安逸然看起来有些落寞：“阿英，你难道真的要跟我疏远了吗？”
“安哥哥，”我两眼含情，又演上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就算我再舍不下你，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夫，按理应当避嫌……”
他竖起一根手指，横在我的唇上，然后低头捉起我的手，我蹙眉道：“安公子！”
“伯父打你了是不是？”他轻柔地蹭了蹭我的掌心，“阿英，你等我，等我说服母亲，让她同意。”
什么？我才不要！
我赶紧阻止他：“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