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月六,三合日,大吉。
晚间在镜楼听书,难得兴起,我不禁贪杯多饮了一些。
醉眼迷离之际,才陡然想起陪在身边的人是宋之舟。
我不知他的酒量如何,但我却实在是喝不了多少的。
尤其,那个人还不在。
以前我敢放纵,都是他在的时候。
我晃了晃脑袋,托腮看向窗外,月色朦胧,好像再看远一点,还能看到远处江上的花船。
宋之舟见我不陪他喝了,也不恼,他总是这样温柔,好像一点脾气都没有。
宋之舟还在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饮,我吹了一阵凉风,渐渐清醒。
理智一回笼,下一刻,我挑起花灯,“噔噔噔”的跑下楼梯,一路跑去了枫亭江,就在和宋之舟定亲的这个晚上。
我曾在那里遇到一个人,因太过年少被惊艳,于是失去的时候,所有的感情一瞬凋零。以至到现在,也不能走出。
宋之舟很温柔,他说没关系,他会等,时间会治愈一切。
我的心里充满了歉疚,因为深知无法再全心全意装满另外一个人。
即使他会与我共度一生,即使所有人看来,这是最好的安排。
2.
当我坐在花船上,听着歌姬们弹着琵琶,咿咿呀呀哼着小曲,隔着明灭扑闪的烛火,仿佛又看到他向我走过来。
嘴角衔着轻佻的微笑,眉眼之间蕴集了风情,看似深情款款,真正的心思却难得窥见一两分。
大约我年近迟暮之时,他也依旧是最初的少年模样。
人说,戏子无情,是有道理的。
那是我第一次遇到沈晏初。
遇到他,我才晓得,有些人不需要姿态,也可以成就一番惊鸿。
遇到他,我才晓得,原来一个男子也可以生得这么窈窕无双。
彼时,年轻公子穿着一身扎眼的牙白长袍,从漆柱雕栏的另一端缓步而来。
他停下来掀帘,一只白净素手将垂挂的珠链夹在两指之间,轻轻一拨,撩得水晶隔帘轻撞作响,饶是好听。
我看着他就那么慢慢抬起头,一双神采的眼,流彩多情,漂亮的嘴角上扬,声色温软似水。
他问:“您在害怕什么?小姐。”
鼻息有清淡的雪松香,随着他靠近,在周遭以不可抵挡之势散开,蓦地让人喉咙一涩。
“小姐,抬头看着我呀。你来这里,不是寻快活的吗。”
他在我身旁悠闲落座,以手支颐,歪头看着我。
我不由暗暗庆幸,幸好自己重金包场,底下并无其他看客。否则依眼下这般情形,大概要捂脸羞死了。
我深深埋下头去,可即便如此,仍无法抵挡他极有穿透力的目光。
“呵”,他漫然一笑,似乎已经将我看透,转手过去倒茶。
我偷偷斜眼看去,行云流水的一番作态,不愧为:沈郎,璇玑清妙者也。
“怎么,是因为同家人闹了别扭,偷偷跑出来?”
我点头,又摇头。
“他们想假借侍读的名义,逼迫我嫁给一个素未相识之人。那个人地位很高,身后的势力也很大。”
“嗯”,他递给我一杯茶,示意我继续向下说。
“我不愿意,所以逃了出来。”
“那么,你准备逃到哪里去?”
我闷闷地喝了一口茶,不无丧气道。
“我不知道,但我不能回去,不然这辈子,我都出不来了。”
他挑眉:“莫不是,你来找我来帮忙?”
“我想想,你说若我贴个榜出去,会不会有人重金来赎你。”
我愕然的睁大了眼睛,“你怎么能、”话没说完,就对上沈晏初满含促狭的眼眸。
他起身,缓步走上高台,拿起两把鼓锤敲打奏乐。
我吞了吞喉咙,恳求他:“你能帮我吗?我会做许多事…再不济还能去厨房打杂。”
然而,沈晏初似乎只是专心的敲着鼓,四两拨千斤的回我。
“每天都有姑娘变着花样来卖身给我,人家会的可比你多。”
他将卖身两个字咬地极重,唇齿摩挲间有些暗示的意味。
我心里一横,咬咬牙,拿出腰间的凤纹玉佩放在桌子上。
“娘亲说,你是个好人。她还说,你一定会帮我。”
鼓声停了,他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的玉佩上,眸色深沉。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谢昭阳。”
3.
我自然不会做全无把握的事情,我的母亲,琅琊王氏的上一任家主,她为我指了一条明路。
“娘亲不能保护你一辈子,但我尊重你的每一个决定,也希望你能过得好一点,不要留下遗憾。既然你不想入宫为妃,那么就逃吧。”
她把一直戴在身上的凤纹玉佩交给我,告诉我,让我去江南找沈晏初避风头,他会帮我。
“昭阳,若是能凭你自己的本事说服他,就不要多提其他事。若是不能,你便拿这块玉佩给他。”
临走前,我掀开马车门帘,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
“阿娘,你可有什么遗憾吗。”
听我乍然这样一问,母亲难得愣了一下,半晌才看着我,定定道。
“有你在,什么遗憾也都能弥补了。”
她一向是温和从容的,平静淡然的没有什么情绪显露,被称为世家贵妇的典范。
而此刻看向我的眼神,复杂隐忍,甚至要哭出来时,却慢慢收敛成一汪波澜不起的湖水。
母亲像是透过我,看向了别的什么人。
我心里纳罕,因娘亲说得是弥补,而非释然。这让我不禁好奇,她的遗憾究竟是什么。
我直觉,沈晏初一定是知道的。
尤其,他的反应更让我确信,他和母亲关系匪浅,很不一般。
然而,沈晏初虽答应收留我,却没有多说同母亲的关系。
我观量了许久,亦不能猜测出他同母亲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不似仇人,不似恩人,更不似男女之间的纠纠缠缠,情情爱爱。
且自从那日二人摊牌以后,他便不再在我面前做出风流多情的模样。全然撕去伪装,活脱脱变作一副世家纨绔子弟的形容。
白日里指挥我干这干那,还一味挑刺。晚间便摆出一副老学究的模样,称是为我授课。
起先我恨得牙痒痒,只暗暗忍耐,自我劝解:居人篱下,权当是磨炼心性。
直至那一晚,我照例来到他的院子,隔着老远便闻到一股带着馥郁桂花味的酒气。
我皱了皱眉,停住了步子,思索着是否要回去。
熟料屋内他早已洞悉了我的到来,懒懒道:“杵在那儿做什么?谢昭阳,来了就进来。”
十分不着边际的腔调,确然是醉了。
我于是打定主意,隔着门扶手拜了拜。
“老师今日醉酒,还是好好休息为上,学生明日再来。”
说罢转身就要离开,下一刻,吱呀一道开门声后。
“呵”,低沉愉悦的笑随即在耳边散开,我还没反应过来,沈晏初已挡在我面前。
他高出我一个肩膀,一片阴影完完全全笼罩在头顶。
他的头顺势低下来,呼吸扑在我额发上。
“谢昭阳,我让你进来,你跑什么?”
我是被他硬拖着进屋里的,进去才发现,地上跪着一个人,手脚都被捆着,瑟瑟缩缩,一脸惶恐不安。
沈晏初闲闲散散坐下来,悠悠呷了一口茶,向地上跪着的人指了指我。
“若想活命,便把你跟我讲的,对她完完全全讲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