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出征三年,带回一个美貌女子。
她一身红装,骑在一匹汗血宝马上,如烈火一般。手中拎着小皮鞭,转头对着我的夫君道:“这就是你的夫人吗?”
她的举动引得侯府众人惊诧,人人都猜测她来者不善,我的贴身丫鬟玉简脸上更是难以掩饰的怒气。
可我却一点也不生气。
因为我能听到她的心声。
她在看我第一眼的时候,心里在想:“美人哎!想和美女姐姐贴贴——”
甚至在入府的一路上,她不停地吐槽我的夫君梁泽得陇望蜀、贪心不足、无情无义。
我面上温婉的笑容始终不变,心里却欢呼雀跃。
骂得好!老娘早就想骂了!要不是场合不合适,老娘跟你一起骂!
我实在觉得我和她很般配,她自称老子,我自称老娘。
我是望京颇有美名的贵妇。
其实我不喜欢贵妇这个称呼。妇者,服也。为人妇者,总是如同依附乔木的菟丝子一般,不能昂首挺胸。
我不喜欢,却又无法改变。
我以一个贤惠主母最该有的姿态接纳了柳昭,这个我夫君带回来的人,这个表面上叫我“夫人”,心里却偷偷叫我“美女姐姐”的人。
可没想到的是,即便我不为难柳昭,也还是有人不肯放过她。
柳昭跪下给我敬茶时,我正准备叫她起来,一道冷厉的声音响起:“柳姨娘怎么不情不愿?难道是在外头自由惯了,连夫人都不放在眼里?”
我轻轻叹了口气。说话的是我的“副婆婆”,夫君梁泽的乳母李嬷嬷。
我从嫁过来第一天就知道,这位副婆婆一点儿也不比正经婆婆好伺候。梁泽自幼丧母,继母又乐得清闲,大事小情从不过问。梁泽衣食住行都是李嬷嬷一手料理,两人情分不亚于亲生母子。
且梁泽这个人,说好听了叫孝顺,说难听了就是庸懦。刘嬷嬷又很会扯虎皮做大旗,不用人捧,自己就抖起来了。
大约是天下母亲的通病,往往觉得自家儿子是天上少有地下绝无的宝贝,本该上天娶仙女,在地尚公主。怎么就配了我和柳昭这两个肉体凡胎?
我怕柳昭吃亏,才刚要打圆场。谁想到柳昭眨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夫人,这位就是老太太吗?是夫君的母亲吗?”
我险些笑出声来,一本正经道:“这位是夫君的奶母,刘嬷嬷。”
柳昭颇夸张地嚎了一嗓子:“刘——奶——妈——呀!就是下人咯?好大的架势,我还以为是老太君呢!”
堂中下人多是我的心腹,早就看不惯刘嬷嬷作威作福。今日柳昭戳破她的牛皮,众人都忍俊不禁。
刘嬷嬷当众丢丑,面皮紫涨,瞧着恨不得上去撕了柳昭一般。
与此同时,梁泽用责备中带点宠溺的眼神看了柳昭一眼:“柳柳,不好对嬷嬷无礼。”
呕——
我和“柳柳”都被这个称呼雷得头皮发麻,我听见柳昭在心里疯狂吐槽:
“有病吧有病吧,柳柳你大爷的柳柳!老子好好的名字怎么经了你的嘴就变成这样?”
可她对着梁泽,还是努力露出勉强的笑容。
我突然有点惺惺相惜,这样好的姑娘,怎么就和我一样,和梁泽绑到一起了呢。
夏至这日,“柳柳”进府已有一月余。现在不光是我,就连我的丫鬟们也都看出,她对梁泽实在是没什么兴趣。梁泽的半月居她从不踏足,好像里面有瘟疫似的。相反,我的榆柳园她倒是恨不得一天来八遍。不害羞地讲,比起梁泽,我觉得她喜欢我多一点。
侯府上下都称她为柳姨娘,可我知道她很不喜欢这个称呼。
我也不喜欢,就像我不喜欢别人称我梁夫人一样。
我叫她昭昭,昭者,日明也。
她的父母,想必是极爱她,才为她取了这样这样读来就温暖灿烂、豁达明快的名字。
可昭昭却说不是这样。
她撇着嘴道:“我父母?他们才不会给我取什么好名字呢!”
昭昭说,她本名招娣。
这样令人齿寒的名字,意味着这个孩子自出生起就不被父母欢迎。
只因她的性别。
我心中酸涩,不被父母爱的女孩子,竟也能长成今天这般模样。
昭昭实在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人,她擅长做各式美食。梁府号称百年世家,繁文缛节多到连做菜都一板一眼。厨子虽是下人,却在梁府根深蒂固,颇有几分奴大欺主的味道。每人每日的菜肴都是按份例来,想换一换也不成。我虽是主母,可是一贯立的是“贤良淑德”的人设,偶有想加的新菜,也必有打赏。
对此,昭昭嗤之以鼻。她揉着冰粉说:“什么规矩?梁泽这厮怎么不守这些规矩?他们就是欺负你好面子。”
兰舒是我的名字,我曾经强烈要求她叫我“舒舒”,我说:“有一来就该有一往,我叫你昭昭,你就该叫我叔叔。”
她丢给我一个白眼,顺带没收了我当日的冰粉。这对我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夏日酷热,一碗冰凉爽口的冰粉,配上一勺玫瑰酱,正是消暑利器。
如果没有讨厌鬼来碍眼的话,我们的生活真是悠哉乐哉。
讨厌鬼,指梁泽。
梁泽的父亲,我的公公在半年之前故去。按礼制,梁泽该服丧三年。可梁泽很不把礼制当回事,还在孝中便急着纳妾。
大概男人总免不了好色的毛病,梁泽新娶了一位又漂亮又有个性的姨娘,整日的眼光总黏在昭昭身上。昭昭避之唯恐不及,有时甚至住在榆柳园不走。毕竟我在这里,梁泽总有三分忌惮。
——总不能天天到老婆那里找小妾吧?
我义正言辞地摆出贤妻的姿态,劝告梁泽:“夫君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大局为重。切不可为一介女子落人口实。”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行就行,不行老娘去御史台告你孝期娶妾。”
梁泽讪讪。
梁泽走后,昭昭从屏风后钻出来,冲我竖了个大拇指:“不愧是兰舒,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梁泽这厮。”
昭昭比我还讨厌梁泽,私下里总称他“梁泽那厮”。
昭昭说,梁泽恩将仇报。
梁泽一次兵败,被叛军搜捕,躲入一家青楼。昭昭正是青楼的奴婢,昭昭藏起了梁泽,救了他性命。梁泽临走时,问昭昭的名字,答应日后必赎她为自由身。
昭昭愤愤不平道:“呸!他是赎出我了,可这叫报答吗?我想自己到京城来着,可他骗我说路上山匪横行,叫我跟他一起回京。到了侯府门口我才知道,他居然让我当他的小妾!卖身契在他手里捏着我不愿意都不行!我是从一个坑到了另一个坑!”
我惊叹了许久,梁泽这厮的行为总能刷新我的下线。
昭昭嗑着瓜子说:“幸亏有这三年丧期,梁泽不能把我怎样。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昭昭这该吃吃该喝喝啥事不往心里搁的性格,我真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该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