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阎王，我失眠了。
没办法，只好爬起来继续追剧。
捧起观察人族的水镜，我轻而易举地找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姑娘。
此时的凡间依旧遍地哀嚎，小姑娘眼角染血，蹲在旧友身边，为他擦拭了无生气的脸颊。
画面一转，金碧辉煌的皇宫大殿里，死小孩还在欢天喜地地撒娇。
我捂住胸口。
他妈的。
明明早已看惯生死，却还是被气到茶饭不思。
怎会如此啊！
（1）
阿姐出生的时候，娘亲走了一遭鬼门关。是父亲寻访八方，泣血声声，从阎王殿中唤回娘亲的魂魄。
父亲心疼娘亲，不想再让她受苦。但娘亲也顾虑父亲，强硬地留下了我。
我在众人的期待与喜爱中出生，听着父母的坚韧、忠贞、相互眷顾以及他们传奇的经历与爱情长大。
我一直以为，父母彼此都爱惨了对方。
直至8岁。
「我喜欢的人是个将军。」
「心怀苍生，浴血成圣的常胜将军。」
我翻出娘亲的日记，雀跃地询问父亲:
“爹，你怎么从来没提过，你还是个大将军啊？”
父亲“唰"地白了脸。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娘亲可能——
从不爱我们。
（2）
其实很明显。
做事的是父亲，和我们谈笑的是父亲，为我与阿姐喜怒哀乐的仍是父亲。
娘亲淡得如同一缕烟、一抹雾，永远平静地站在远处，像一笔可有可无的底色。
“她显赫出身，千娇万宠，是我求着娶她护她，她不理家务也是正常的。”
父亲将我拉至僻静处，小声说：“至于你们，她不会表达，可她始终是爱你们的，她一直在努力地学习做好一个母亲。”
“杉信，你不要再翻你娘亲的日记了。有些事情，你也千万别再提。”
我淡淡应了，却再也不会信了。
不能再提，为什么？
与她做戏，凭什么？
（3）
我从小便知，父亲娘亲不是普通人。
我们隐世于村落山林，甚至我与阿姐皆随母姓。村民们常与我讲父母的故事、天下的故事。
三十年前，这片大地战火纷飞，尸骨遍地，满目疮痍。各国之间明争暗斗，你来我往，胜负难分。而百姓，哀吟着神佛，苦求着仙灵，麻木地奔走四散居无定所。
神说，圣人将会现世。
佛说，圣人将会救世。
仙说，各族有界，人须自救，跟随圣人重铸这人间吧。
于是希望有了，光明有了，盼头有了。
圣帝起于平民，终于乱世，安于天下。
各国贵族皇室做鸟兽散，有了现在落魄的父亲，与爱惨了父亲与他共苦的娘亲。
只是从来没有人说过。
父亲是魏国长子，娘亲是赵国长女，这个村落里，住着父母最忠诚的拥趸。
（4）
我在十岁时离家出走。
十年来首次离开村子，我虽惊慌，但也掩不住地新奇激动。
阿姐向来乖巧，我没敢告诉她我的计划。
阿姐太乖巧，以至于我撒了一个小慌，就能哄骗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支开了许多人，帮助我逃离那个村落。
“阿信好像发现了什么，他为什么总是不愿与我亲近？”
母亲已经写了很多本日记，她总是藏得不够好，我总能找到。
然而我始终找不到我8岁以前的日子、甚至更早时期的记载。
我很苦恼。
她已经知道我发现了秘密，我又该怎样去了解我有权利了解的真相？
（5）
数月时间，我屡屡得到好心人的帮助，顺风顺水地晃悠到了上京。
上京繁华富庶，处处歌舞升平。我在山村长大，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欢喜之余，我也难免怨恨，我本该是这锦绣浮华里的一份子。
（6）
我遇见一个人，他生得好像我父亲。
出于好奇，我偷偷跟在他身后，却被他的护卫拎出来。
男子矜贵风雅，裹着鹤氅，慢条斯理地饮茶。
我看呆了。
这叫什么来着？
哦，对了，传说中的贵族气质。
他不紧不慢地看我一眼:“小孩，你家父母何在？”
我十岁了，不是小孩！
我质问他，小孩能一口气走到燕京么？
“大胆！”护卫厉声呵斥。
好吓人。
无论是在村里，还是出来这半年，从未有人凶过我。
男子挥挥手:“你吓着他了。”
护卫就又退回他身后，当一根安静的木头。
他问我有没有事，那张和父亲极其相似的脸上，挂着温雅的笑容。
可父亲不会笑得这么好看，遣词也不像他那样有韵味。
这个人，真好，真厉害。
我喜欢他。
他又用那种非常漂亮的姿态喝茶:“你一个人走来的？”
似乎极其惊讶。
我抹了抹脸，努力压下那股子得意，点头。
“你继承了你母亲的智慧。”男子说。
我一直都非常聪明，我想，阿姐与村民从来发现的事实，我八岁就发现了。
只是……
“你认识我的母亲？”
“当然。”男子笑道，“赵国公主赵婴婵，没有人会不知道。”
他取出一块琉璃彩玉，脸上露出几分怀念的神色。
“你想看看吗？”他笑吟吟地问。
怎么不想呢？
那是我自八岁起，就在寻找的东西。
（7）
我于懵懂间清醒。
黑云压城，满场静默。云层间偶尔泄出几缕天光，灿灿恍如金丝。
胯下的战马喷吐鼻息，躁动不安地抖着鬓毛。我暗自庆幸，这只是保存在琉璃彩玉里的记忆幻境，无需我亲自控马疾行。
不过坏处也很明显。
哪怕我好奇到抓耳挠腮，也只能被动追随记忆主人的视角，眼中只看到恢宏肃穆的城门。
我知道，这是赵国都城。
赵国不算强大，甚至一度差点灭国。
大抵就是这次吧？
燕军压境，兵临城下，我能感觉到身后将士的激动情绪。他们在兴奋，兴奋于眼见赵国都城沦为空城，守城的士兵面露绝望。
那么……「我」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
是燕国那位百战百胜的不败将军，魏长陵。
我暗自激动，身体却顺应记忆里的动作，昂首挺胸，飒坐高头大马之上，手中长剑斜指。
霎那间，身后乌泱泱的军士吼声震天。
叠云消散，骄阳隐现，我沐浴在光芒里，不由得胸腔澎湃，眯眼眺望。
而都城城门大开。
金沙飞扬，烈日灼眼，人群中走出她。
战马扬蹄长声嘶鸣，银枪反射耀光，她身披战甲，眉目如画。
“赵国，赵婴婵。”
“请赐教。”
（8）
被弹出幻境时，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那是母亲？
印象里，母亲像没有灵魂的木偶，冷漠寡情，只有一副浮于表面的漂亮皮囊。
而幻境里的年轻少女，看上去只与阿姐一般大，铠甲套在她身上，笨重得如同笑话。
听清我的疑问，男子摇头叹息。
他说，赵婴婵可是世间难寻的天才人物。
赵燕之战打响前，她是诸国贵女的典范。
赵国长女，端庄大方，琴棋书画皆精，医武女红共习。
赵燕之战落幕后，更是以女子之身成就一段神话。
常胜将军首败，赵国突围奇胜。
“天下没人不知道赵婴婵。“他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我身上，却又似乎穿过我的身体，“我认识她，了解地要多一点。”
（9）
我再次被投入幻境。
这次，是以旁观的视角，快速掠过一幕幕场景。
不过，或许是琉璃彩玉的功劳？我莫名能够听见将军的心语。
将军不爱说话，内心波动也不算多。但他偶尔会想起赵婴婵，于是我也能够看见一个漂亮异常的少女。
跟在大名鼎鼎的将军身边，我倒见了不少稀奇事情。
比如，私底下的将军，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比如，在燕国，好多人都不喜欢将军。
再比如，将军的生活半点也不快活。
他像个忙碌的陀螺，一直转一直转，似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将军舟车劳顿地返回燕国，马不停蹄去见一个穿乌金华袍的中年男子。
哦，那是燕王。
我很聪明地猜到。
燕国将军败了，被屡战屡胜的捷报宠坏的燕王怒了。
将军是孤狼，是从无名小卒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将军。哪怕被罚进绝命崖，除了手下将士，无人为他请命说好话的将军。
“她只是个女人！”燕王暴怒地砸过一盏琉璃杯，杯子划过耳畔，碎在将军身边。
可却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将军眼也不眨地跪在下首，没有说话。
“孤看你便是被美色误了脑子！”燕王甩袖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