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任的刺史年轻又俊美，然而却是个恋爱脑。
成日想着让我做红娘，替他偷传信件。
直到最后我才知道。
原来不是官府不作为，疏于剿匪。
而是为了保护与匪贼勾结的我。
是的，我的青梅竹马表面上是个富家公子，实际上成日里劫富济贫。
面前的男子青衣倨傲，若有所思地摇着折扇。
杨依诺猜不出，这人究竟是冲她而来，还是冲她手中的鲥鱼。
晌午时她在江边捕鱼，被几名官兵请进了刺史府，迎接她的便是面前的男子。
杭州城最年轻的刺史，沈云低。
“闻说红袖招的鱼，都是从姑娘这买的？”
沈云低挑了挑狭长的眼眉，得到肯定的答复后。
说道，“好，杨姑娘若是肯为我办一件事，我定重谢，使你今生都不必再捕鱼为业。”
他的条件是，以后除了给红袖招的厨房送鱼，还要挑几条肥美的，送去给红袖招的头牌，玄月小姐。
看来，那玄月想必是沈云低的璧人，沈云低借花献佛，以表殷勤。
掂着手里的金条，杨依诺决定讹他一笔。
嬉笑。
“你说要供我一辈子不愁吃穿，才这点怎么够？”
沈云低故作苦恼，稍后答道：“那，让你做刺史夫人如何？”
一句回话，反让杨依诺又羞又恼。
这人在青楼有情人，竟还出此轻薄之言，分明是瞧不起她。
“我杨家世代清白，才不是攀龙附凤之辈，要我跟你，也是你入赘我们杨家！”
府上众人哈哈大笑，只当是女娃童言无忌。
沈云低也不恼怒，摇起折扇含笑望她，英气逼人。
杨依诺顿时红了脸：“我，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见她窘迫地较了真，沈云低便不再逗她，叮嘱下人送她回去。
然而临行时，他颔首附上杨依诺的耳边。
“姑娘这般爽朗聪慧，你的心上人真是好福气。”
声脆如篌，笑若甘酒。
杨依诺不禁有些怔愣地抬首出神。
沈云低那一双清眸，竟依稀令她想起了一年前的钱塘江。
那日，天光亮白，翻腾的浪花中，有浑身湿透的俊逸青年。
离开刺史府后，杨依诺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城东的喻氏商行。
她轻手轻脚地溜到大堂角落的太师椅旁。
大喝一声，那位正打瞌睡的男子骤然惊醒。
差点从椅子里摔倒出去，颇为狼狈。
男子恼怒地跳起，见到是杨依诺，脸色才宽和了。
“疯丫头，看以后哪个男人要你。”
周遭吓得噤声的仆人们，总算松了口气。
谁不知道喻天碧少爷脾气暴躁，除了已经过世的夫人，也只有和他青梅竹马的杨依诺，敢触他的逆鳞。
杨依诺一边瞅着喻天碧扑打袍上尘土，一边低声向他炫耀刺史大人交予的美差。
然而，喻天碧却皱起了眉毛，一对碧色瞳孔闪闪发亮，似在深思。
杭州城乃吴越国的王都。
不久前，吴王助兵宋朝皇帝赵匡胤，一举击败南唐。
之后宋朝的势力便渐渐向吴越渗透。
“现在王都之内卧虎藏龙，人心惶惶，你为刺史做红娘，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从喻天碧甚是沉重的语气中，杨依诺晓得是他在担心自己，心中欢喜得如同灌蜜。
今天在沈云低面前，杨依诺说出已有心上之人的时候。
脑中浮现的，便是这个与自己从小一同长大的男子。
他们两人，曾下河摸鱼上树打鸟，夏食凉面冬踏白雪。
度过了幼年最美好的年岁。
但如今人已长大，彼此生分了不少。
女子落花有意，情郎却不解风情。
又逢动荡乱世，为生计奔波还来不及，昔日闲逸不可再现，让杨依诺好生郁闷。
尽管此刻欢喜不已。
杨依诺的面上却不显露，倔着性子反驳道：“我的差事，哪有匪首爷的营生危险？”
喻天碧鼻子里轻哼一声，一副自信之态，不以为然。
杨依诺指的，是一伙蒙面的商匪，流窜于浙江各地，打劫过往商贾与货船。
匪首武艺高强狡猾多端，连官府也奈他不得。
人们只道匪首眼眸如碧，天生威相，却不知那正是喻氏商行的大公子，喻天碧。
喻家祖上本是做小买卖的正经生意人，到了这一辈却突生歪门邪道。
喻天碧靠着自己掌握的商贾情报，暗地劫财。
奇货可居，再将货物转手销往其他州郡，几年下来，愈发富足。
这个秘密，只有杨依诺一个人知道。
比起喻天碧那掉脑袋的营生。
她接下的任务只是为刺史府和红袖招送鱼罢了，有何危险？
只不过，那些鱼腹中，藏有沈云低与玄月秘传给对方的纸条。
想必，是情信无疑。
沈云低再三嘱咐她不能对任何人说，杨依诺权衡再三，终是未对喻天碧言出。
今年杭州城内相传最广的大事.
头一件是吴越向南唐发兵。
第二件，便是王都内最大的销金窟——
红袖招里，来了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
玄月姑娘人如其名，面如皓月明眸睐，腰若细柳体似酥。
不仅能歌善舞，琴棋书画也都通晓三分。
有诗赞她：“菱角鲥鱼相伴熟，玄家有女映花红。”
是说这位美人，可比本地名产的菱角和鲥鱼还要受人欢迎。
自她来后，本就熙熙攘攘的红袖招更加火爆，连驻守王都的官兵，也常去那里捧场。
但那玄月何等高傲，非达官显贵不接待。
一个月下来，引无数男子竞折腰，看得见吃不着。
唯独刺史沈云低，清高自持，鲜少露面。
杨依诺确信，他不是不愿露面。
恐怕是因家中极力反对他迎娶青楼女子，所以不得不敬而远之。
只能通过鱼腹传书，互通情意。
只是长此以往下去，难道他们要一辈子做一对隔空相望的眷侣？
这日，杨依诺照例将几条肥美的鲥鱼送给玄月。
每次见了这鱼，玄月都仿佛见了沈云低本人一般，顿时喜上眉梢。
眼见她剖开鱼腹，细读过纸条，娇美的脸上由衷漾起了温柔眷恋。
下一刻，却不得不将纸条放进了油灯里，焚烧成灰。
她的神情，也渐渐低沉凝重起来。
销毁之后，玄月又自己提笔写了一张字条，塞入另一条鲥鱼的口中。
交还给杨依诺。
“请杨姑娘如往常一样，说有几条鱼不够新鲜，我不收，然后……”
“然后将退回的鱼，偷偷拿给沈大人。小姐可还有其他吩咐？”
杨依诺有些不耐地接茬。
她已经做了这么多回，早已轻车熟路，哪里还需一次次被提点。
玄月一笑：“有，也是最重要的，替我谢谢大人。”
她的笑容满溢着哀伤，杨依诺不禁也被感染了一丝心痛。
寻思片刻，她终于问出：“你心有所属，却身陷青楼，不痛苦么？”
对方先是一愣，便莞尔着摇摇头。
“正因我身处风尘之地，才得以与他鱼传尺素，偶尔相见。我非但不痛苦，反而很幸福。”
一片痴心的话语中，杨依诺却感到另有深意，但她不便相问。
与玄月的两情相悦比起来，自己虽然可以日日与喻天碧相见，但她的心意，他却感受不到。
究竟是谁更可怜一些呢？
她何曾不知，喻天碧从来只当她是小妹妹，长不大的野丫头。
直到喻天碧跟着她一起进入红袖招的那天，她终于领悟，会被他爱上的女子，是什么样。
喻家的仆人不知从哪学来了“菱角鲥鱼相伴熟，玄家有女映花红”的诗句。
喻天碧听了去，揪住仆人问，杭州城当真有这等绝色美人？
得知诗中佳人的名讳后，他难得主动找到杨依诺，要在她下次去红袖招送鱼时，做她的护花使者。
杨依诺听闻，又是讶异，又是欣喜。
然而，当她亲眼见到，喻天碧望着婀娜起舞的玄月啧啧惊叹，不饮自醉的样子。
方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玄月的倾城之貌让无数男子魂牵梦绕。
喻天碧，也没有例外。
他连连感慨，今生若得如此尤物相伴，虽死无憾。
虽死无憾，四个字利如剑锋，深深刺进了杨依诺的心口。
不见血，透骨疼。
“玄月姑娘已经名花有主了！”
她咬咬牙，索性将沈云低与玄月鱼腹传书的事情和盘托出。
本以为这样便可使喻天碧死心，谁料他竟勃然大怒。
“不就是几句情诗么，我倒要看看，那酸文人有何能耐！”
喻天碧二话不说，掏出腰间匕首便向鲥鱼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