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习惯，天黑之前必须要回家。
今天放学有些晚，于是回家的脚步格外匆忙。
跑着经过小区里围在一起的老人，他们的交谈颤巍巍地传进耳朵：
“隔壁几栋楼里也发现了，就是那种黑色的圈，像是油漆喷的，都在门上，位置和图案还不一样。”
“听说这是贼踩点留下的记号，最近睡觉窗户门都关严实点。”
“贼都这么明目张胆了？”那老太太气愤地咳嗽，“我让儿媳妇用漆给涂上！”
……
我没有放缓脚步，一路跑进了住的单元。楼道里的声控灯十有八九是不亮的，老旧的台阶和泛黄的墙上贴满开锁、办证、通下水道之类的小广告，像一块块包扎着白纱布的伤口。
我呼呼爬上六楼，沿途我留意观察了邻居们的门。那些墨绿色的老式大铁门上有的贴了倒着的福字和对联，有的在门顶插了一束干枯的蒿草，几乎所有的门都被喷上了一个黑色的圈，一元硬币大小，像邮戳，也像又一个执着的小广告。
那圈的样式很简单，各个却有区别。有的有一个缺口有的有三两个，有的喷在左上角，有的在右下角，圈的中心有字母，有的是E有的是N。
E是easy，指容易下手，N是normal，指难度一般？
如果这真是贼留下的标记，那一定是伙勤劳爱钻研的贼。
我停在602的门口，趴在门上搜寻那些贼留下的标记，没找到黑色的硬币大小的圈，只在门把手旁边看到一个红色的指甲大小的D。
我住的小区很老，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建筑，门岗保安亭像落光的牙齿，没人驻守，被改成了废品回收处；物业不再打理绿化带，被有心人瓜分了去，种上些小葱香菜。
在这个老旧小区里走动的也几乎都是些老人，他们遛狗、买菜、带着个外放功能强大的收音机独自伸胳膊踢腿，或是遇到了邻居，佝偻地互相扶着碎碎拉些家常。
我不是个乖乖女。但天黑必到家，这是我一直都恪守的原则，在太阳落山之前，我一定是要呆在自己家那扇绿色防盗门的后面，将门反锁好，然后把那根系了铃铛的麻线横着挂到门边的挂钩上。这样，一旦有夜闯的贼，我会收到叮铃铃的警报。
这个夜晚我严重失眠，总是在迷迷糊糊将要睡过去时，听到一阵铃铛响，很轻微的，像是贼已经俯身绕过线走进来，放轻了动作慢慢在靠近。
我会选择猛地睁开眼，似乎眼前总是忽闪过一道黑影。我是开着灯睡的，所以弄不清那果真是一道人影，还是忽然睁眼时光线差别所产生的瞬间幻觉。
我握着刀，却不敢去每一个可疑的角落里查证。如果那真的是贼，他肯躲人，说明他怕，如果我找到他，他大约会鱼死网破地拼一把。我决定不要单枪匹马地去惊动“他”。
我更紧地缩在被子里，眼神警惕地四下逡巡，手摸到了电话。
我把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屋里的其他人听到：“莫非，你能来一趟吗？”
“怎么了？”他显然是从睡眠中被吵醒，声音还带着粘滞。
“我害怕。”我是真的怕了，因为谁都知道，D可能代表了Death。
莫非没问原因，只说：“你等我，我马上过去。手机保持通话状态，不要挂机。”然后我从手机里听到被子被掀开，以及拿钥匙的声音。
莫非是我在酒吧认识的朋友。当时他对我说：“看你的样子也就是刚念高中的小孩子，以后不要出入这种场所，这里不适合你。”可他自己其实也才20出头，因为挂着一脸忧郁，就能把“小孩子”三个字叫得理直气壮。
我说：“我也不爱喝酒，我找人。”
莫非好奇：“哦？找什么人？”
“我爸，据说他以前喜欢来这儿喝点小酒。”
“怎么，你爸不见了？”莫非皱眉，“那去报失踪啊。”
“他没失踪，只是变得让我看不见了。”
莫非也许觉得这女孩有些古古怪怪的，但这古怪很有趣。他很够义气，尤其是对我这个小孩子。他决定帮我找那个看不见的爸爸。虽然三年来，在找爸爸这件事上莫非殊无贡献，我们却因此而成为朋友。
门忽然被敲响，急促的三下。门外的人显得有些紧张：“是我，莫非。”
我飞奔下床给他开了门。他一路开车过来，不断在电话里问我还好不好，现在竟还紧张着，一下子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拉出去：“发生什么事了？”
“我觉得屋里进了人，”我说，“我不确定，可也不敢去看个究竟。”
“走吧，今晚先住到我那里。”莫非脸色沉沉的，“你这儿看着就不安全。”
莫非住高级的白领公寓，楼道整洁，电梯里随时飘散着名牌香水的味道，上上下下的人裹着漂亮得体的外壳，每天早上被那座年轻的公寓吞进吞出时都有种趾高气扬的优越感。
他住在19楼的次顶层，早上可以倚着窗户看日出。楼下大厅有保安，监控室里有盯着走廊和电梯画面的执勤，屋里还有能换18种提示音乐的可视对讲门禁。
可我并不觉得那样的屋子会更安全。
因为住在那里的人明显富有，而盗贼愿意为这些富有的人花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我看到过一段新闻，报道的入室盗窃案就发生在那幢公寓，女主人起夜撞见那贼正在翻箱倒柜，那贼便将女人从窗户丢了下去。也是19楼。
有人说，那么高的楼掉下来，其实她不是摔死的，而是在降落的过程中被吓死的。不论是怎么死的，这件事都说明了那幢公寓的安全系统仍旧不够周密。
这世界如此可怕，一旦被盯上，危机就像无孔不入的空气，就算把自己锁进保险柜里也并不保险。
而我的家就是我的保险柜，我从初二那年开始就一个人住在这套两居室里，我舍弃了卧室，把床搬到客厅里，床尾正对着门的方向，床头是窗户。我的打算是，一旦有异样我可以第一时间夺门而逃，或是拼一拼运气，从窗口爬下去。
“去你那里，我更害怕。”我觉得死过人的楼和坟墓没什么区别，自然我住的这栋老楼也死过人，可住久了的坟墓显然比陌生的新坟更让人踏实。
“要不报警吧。”我拿出电话却被莫非伸手拦住，他说：“我先陪你在你家里看看，也许是你多心了。”我同意了莫非的这个提议。
除了客厅，这套房子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卧室，一间小厨房和就在进门左手边的卫生间。所有房间都亮着灯，我觉得夜晚的这些房间，都好像一个个暗格，藏着不可知，我必须照亮它们，仿佛只要有光，所有不可告人的东西便无所遁形，知难而退。
一扇扇门被猛地推开，莫非手里拿着我给他的菜刀，仔细巡逻着每一个角落，卧室的床底下、衣柜、无风而动的窗帘背后，厨房的破旧橱柜，甚至卫生间的浴帘后面。
“什么都没有，是你神经太紧张了吧？”检视完毕后的莫非，对着微微发抖的我舒了一口气，“好好睡一觉吧，醒来就没事了。”他拍拍我，“我在这儿守着你，什么都不用怕。”
我点点头，莫非是我的又一重安全门，肉身的，却结实可靠。
可我其实并没有睡着，神经因为被拉紧倒变得清醒活跃起来。
我想起初二那年，也是这样平常的一个夏夜。爸爸上夜班要早上才回来，妈妈给我热好牛奶端到我的小卧室里，让我少上会儿网早点睡觉，然后客厅和大卧室的灯相继灭了，我回头看到妈妈穿着睡裙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口，却没想到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眼。
半夜时我听到响动，以为是爸爸提前回来了。公司晚上没什么重要事的话，领导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早退已经是他们内部不需言明的“潜规则”。我想出去打个招呼，又怕被爸爸骂，玩游戏玩到这么晚确实有些过分。我赶紧关机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