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庆六年的除夕宫宴上，我杀死了沈慕。
弑君也是杀夫。
我抱着沈慕的尸体，感受着属于他的温度渐渐消失。
他的血肉铺就了我通往权利之巅的道路。
绍喜殿里百官觥筹交错的声音渐渐响起，也许是因为我们的离开，气氛慢慢就热络起来。后殿中，我和沈慕相对而坐，一时间竟无话。
皓月当空，雪日里也算难得的好天气，若是往年，我会和沈慕一同煮酒，看着窗外雪落梅梢。
如今相顾无言，剩下的只有猜疑忌惮。
我俯下身斟酒，将凤冠上藏着一支红玉珠簪似是无意间露了出来，在满头金饰中显得格格不入。沈慕瞥了眼，有些楞神。我只当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将白玉酒盏递到他面前。
毫无疑问，他会喝下去。
他没有半分迟疑，仰头便一饮而尽。
酒盏空了，我缓缓抬眼盯着眼前人，心中却没有预想中的畅快。短短一刹那，我脑海了
里闪过许多画面，化为一把把利刃刺穿心口，心痛如绞。
沈慕拿起空了的酒盏，慢慢起身走到我身边，也不再顾虑天子威仪，靠着我坐了下来，将头枕进我的怀里。
“后悔了？”沈慕问道。
我没有回答，只是伸手轻轻抚摸着怀里人的长发。
沈慕见我不答，也不再追问，“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父皇说我软弱，坐不稳着位置……”他自顾自的说着，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静静听着他说话，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陌生，好似多年前初见时听到那般。
“你尽力了。”我开口道。沈慕不是软弱，他只是想要太多，想保全天下，又想不流一滴血，不枉杀一人。
怀里人似乎有些难受，轻轻皱了皱眉头，嘴角溢出一丝殷红，我想帮他擦去，却被他抬手阻止。
他慢慢抬起手，小心取下我发间的珠簪，生怕弄乱了我的发髻。
“阿赢。”沈慕看着手里的簪子，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这个名字了。不知从何时起他对我的称呼变成了皇后。
“阿赢，你待我有过一丝真心吗？”沈慕问道。
我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事到如今他还在在乎我的真心。
我没有办法回答他，过去的一切真也好，假也罢，早就没有了意义。
要是我不杀沈慕，那顾家也会杀了他。
沈慕还想再说点什么，他抬头看着我的眼睛，想从中找到昔日熟悉的影子，可五脏六腑突如其来的绞痛却让他撇开脸，口中鲜血在我的裙边绽出一朵花。
我把他抱得更紧，将他将额间抵在心脏的地方，我对沈慕已经无话可说。
道歉吗？这样的罪过无法原谅。
感激吗？这样的恩情无法偿还。
亦或者说些情话？可我说不出口，也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沈慕举起手中簪子细细端详一番，将它放在我掌心里，看着我平静无波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阿赢，就当这一世是梦一场吧。”
他的手颤颤巍巍的抚过我的脸，眼里带着丝眷恋，似乎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可很快他就释然了，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关系，梦早晚会醒。
“这般也好。”我将怀里人抱紧，看着他慢慢阖上眼睛，我知道沈慕还能听见我的话，他只是不想理睬我了。
只有足够冷硬的心，才配的上那万人之上的位置。
我与沈慕第一次见面就在这绍喜殿，那一年我十六岁，随父亲参加宫里的夜宴。
明艳的灯火给这座望而不可及的宫殿增添了一丝人味儿，我记得那时候天子高高在上接受着万人朝拜，万人于天子眼中好似蝼蚁，我很羡慕那种独掌生死的权力。
宫宴到了一半我便寻了个理由跑了出去，绍喜殿外梅花开得很好，我穿梭在梅林间寻找熟悉的伙伴，一不小心便将戴在头上的朱钗遗落在梅林间，只好沿路寻找。
那是沈慕第一次遇见我。
新雪初霁，他立于梅林间，手里拿着我的发钗，见我寻来，眼中染上几分羞涩。那时他还只是个刚满十七岁的少年，皇帝唯一的嫡子，满身矜贵，可面上却十分温和，好似能化了雪夜寒风。
就像画本子里常常写到的，痴男怨女因一根朱钗结缘。
后来我曾问过沈慕，那夜梅林有很多人，为什么是他捡到了我的发钗，他只会笑着对我说是因为缘分。
少年人只当这是上天赐的姻缘，却不曾想，哪里有什么天赐良缘，不过是一步一步精心的算计。
次年春天，贵妃在宫里举行赏花宴，指名要我参加。这样的宴会我素来不喜欢去，不过是些深宅贵妇们打发时间的消遣，可既然是贵妃亲自点了我，那也只能从命。
席间内侍将我唤了出去，我见到了等在一处僻静亭子里的沈慕。
他一身青衣，白玉为冠，更加清俊不染尘埃。
我行了礼后他倒显得有些局促，说话也结结巴巴的，“无意冒犯顾小姐，只是有一事困扰我多时。”
我抬头看着他，看着他原本白皙的耳垂变得通红，觉得十分有趣。
“殿下请说。”
“顾小姐…可有婚配？”他问得艰难，我却回答的十分痛快，“并无婚配。”
“顾小姐可有意中人？”
我缓缓摇头，脑海中浮现出那日他递给我钗子的模样，随机又点了点头。
他眼眸中的欣喜变为落寞，一时间变得无措。
沈慕就像一块白玉，温润无暇，在我面前干净得可以一眼看穿他所有的心事。
“今日冒犯顾小姐，还望见谅。沿途我以命人清了路，顾小姐尽可放心。”
他说着浅浅行了一礼，算是为今天的唐突道歉。
他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可不必为这种小事屈尊降贵。
见我不说话，只是笑着看着他，他似乎又有些局促。男女私下约见，传出去并不会。
“殿下此番叫我，就是为了问这个？”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
“若是我说意中人便是眼前人呢？”
我感受着怀里人的体温在流失，以为可以麻木的看着他死去，可抱着他逐渐冷去的身体，我感觉自己的心也在慢慢死去，不过这样也好，情爱是软肋，我就成了沈慕的软肋。
漆黑的夜空中突然绽放一朵焰火，刺目的莹光散落在空中，我听见远处宫人的惊呼。
天上焰火很美，放眼这红烛满堂的地方，多么喜庆，可这红，在我眼里沾满了洗不净的血腥。
宫人惊呼声很快便消失里，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骚乱。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儿，外面已然乱成一团。
沈慕死了，他的身体变得冰冷。我看着他的面容好似睡着一般。他永远都是这样平静淡然，好像可以原谅一切。
在禁军簇拥下，我慢慢走出后殿，手里握着那只簪子，跨过伏尸血海走进殿后那片梅林，今晚过后，这里的一切将会重新书写。
我站在梅林里，手里拿着沈慕递来的簪子。那簪子沾了血，是我的，可能也染上了沈慕的。
血珠落在雪地上，让我想起那日宫宴沈慕捡起簪子的情景，遗落在路上的红玉珠簪，像极了落入雪中的相思豆。
召庆七年，我弑君称帝，改年号为召安。
召安三年，顾氏叛乱，悉数绞杀。
召安五年，在沈慕离开的第十年，我遇到一个很像他的人，这些年我身边不缺男宠，他们或多或少都像沈慕，可终究不是他。
也许是时间过去太久了，我已经快要忘记沈慕的样子，我很珍惜这个像他的人，给他宠爱权势，可却换来了背叛。
我看着那张酷似沈慕的脸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恍惚间好像想起了那年的除夕夜，沈慕安静的躺在我怀里。
他问我后悔吗？
也许吧
召安十年，西北叛乱，我率军御驾亲征。皇权富贵我早已厌倦了，当箭矢刺中我心口的那一刻，竟然感觉到无比解脱，我的意识慢慢涣散，眼前竟然慢慢浮现出沈慕为我低头描眉的模样，阳光透过窗维洒下斑驳的光影，有一部分落在他身上，他的模样在我眼前渐渐清晰。
原来至死的那一刻，我想到的会是他。
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眯着眼睛轻轻揉着胀痛的太阳穴。
满屋的红绸喜烛，一时间让人恍惚。待眼睛适应了光线，我仔细打量起所在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