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了十八岁那年的夏天。
六月是一个多美的季节啊,烟花绚烂,阳光明媚。
我却窝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小屋里,忍受着刻骨的疼痛。
一墙之隔的客厅,姐姐和曾经把我疼到骨子里的父母正商量着,用我的录取通知书让姐姐去华清大学。
“爸爸妈妈,欣怡会不会不同意?”
“她不同意有用吗?这些年她替你享了那么多福,付出个学历而已嘛,是她是应该的。”
好,那就给姐姐吧,反正,我也是个将死之人了。
据说人在死之前会有一段时间格外精神,叫做回光返照。
我打开手机,破碎的手机屏显示着今天的日期。
六月二十五日。
是高考出分的第二天,也是爸爸妈妈让我舍弃入学名额,给姐姐的一天。
我忽然想起六月应该是个很暖和的月份,而我在这个冰冷的小屋已经躺了半个月了。
有多久没有看见阳光了呢?我也不记得了。
我起身,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又仔仔细细的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如果死之前能看一回阳光的话,那么对我来说,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吧。
生锈的铁门没有那么好开,加上我身子虚弱,光是开门就花了我全部的力气。
刺眼的阳光一下子涌到我面前,我却睁着眼,贪婪地享受着阳光的温暖。
“你还知道出来呢?”妈妈冷哼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端着一盘刚洗好的车厘子,看着我的眼神里满是嫌弃。
“看看你这个鬼样子,脸那么白想吓死谁?”
我快死了,脸色自然很白,但是她从来不关注我,自然不知道我为什么脸白。
记不清上一次喝水是什么时候了,看着车厘子上残留的水珠,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妈妈一把把车厘子藏到身后:“这是给你姐姐的!你姐姐小时候受了那么多苦,吃点好的是应该的!”
“给我放下,跟个饿死鬼似的就知道吃,别跟你姐姐抢!”
我想告诉她,我并不是想抢姐姐的东西,我只是想喝口水,但是话到嘴边,却连声都出不了。
“憋憋嘟嘟半天说不出来个话,看着你我就烦。”
妈妈不喜欢我不爱说话,她觉得女孩子就应该像姐姐那样乐观开朗才好。
可是妈妈,我不是故意不说话的。
我的声带已经全坏了,不仅是声带,可能是快死了吧,我的器官陆陆续续全都坏掉了。
像是不想看到我一样,妈妈转身就走了,走出几步,却又转过头对我说。
“今天给你姐姐办升学宴,你也去,别显得我们家差别对待似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跟在了她身后。
客厅里,姐姐正在用电脑搜资料。
“华清大学真是不一样。”她语气激动,“这宿舍楼就是大气……”
她的话说了一半就停止了,因为她看到了我。
姐姐不喜欢我,她总说要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被送到乡下的表姑家。
她会趁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狠狠地掐我胳膊上的肉,然后恶狠狠地告诉我,是我抢走了她的生活,是我抢走了爸妈的宠爱。
她说她回来了,也要让我尝尝那种被家人无视的滋味。
她成功了,在她回来之后,爸妈果然都围着她转。
而我则被爸妈像驱赶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赶到了地下室。
她如愿以偿地抢走了我的一切,爸妈的宠爱,温暖的房间,饭桌上最后一个可乐鸡翅……甚至是我拼命考取到的华清大学入学名额。
“欣怡怎么出来了?”
姐姐很快掩盖住了脸上闪过的嫌弃,换上一副温柔的表情,语气带着关切。
“我早说不能在地下室长待,让她多出来转转,今天可终于出来了。”
“我们欣妍心地就是善良。”妈妈摸着她的头说,看向我时,表情又变得冷漠:“不像你妹妹,又自私又冷漠。”
我忽然想起,在姐姐回来之前,妈妈也会摸着我的头,夸我是世界上最可爱,最善良的小宝宝。
可现在她却说我自私又冷漠。
“哎,妈,你可别说欣怡了。”姐姐劝道。
“我不说她行吗?你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真不知道随了谁!”
妈妈越说越气,最后索性指着我的头,让我滚回自己的地下室。
“你赶紧给我滚回去,带着一股子霉味,别给你姐姐惹了晦气!”
我的手指还停留在沙发上,那沙发被太阳晒得透透的,光是摸起来就让人觉得温暖。
我知道这里不欢迎我,没关系,只要再让我看一眼就可以了。
阳光那么奢侈又珍惜,怎么可能降落到我身上呢?
我转身,不发一言离开了这里,回到了那个阴冷的地下室。
不知过了多久,钻心的疼痛一阵一阵折磨着我,我昏昏沉沉地睡去,恍惚间,看见有个人影坐在我的床前。
“欣怡,那个录取通知书的事……”
是爸爸。
这个男人对我从来不管不问,他第一次来地下室,也是为了姐姐。
我强忍着疼痛,不让他发现一丝破绽。
“爸爸,我知道我欠姐姐的,录取通知书和名额都还给她吧。”
“唉,你这丫头。”爸爸长叹一声,似乎想说什么,但却没有说出来。
他塞给我一个纸包,语气又恢复了平静。
“欣怡,别怪你姐姐,我们家欠她太多了。”
“这是给你买的镯子,明天升学宴,你就带着它去吧。”
“谢谢爸爸。”我紧紧地抓住那个纸袋,冰凉的心升起一丝暖意。
看吧,这个家里也不是没有人爱我的。
我不敢挽留,爸爸也没有停留太久,把镯子给我后就离开了。
我打开纸袋,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看里面的镯子。
这只是一个银镯子,但却是我,在姐姐回来后收到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礼物。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从包装里拿了出来,戴在了手腕上。
镯子带着金属的凉意,冰得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太瘦了,镯子透过薄薄的一层皮肉,硌到了我的骨头上,但即便是这样,我也没有把它摘下来。
姐姐的升学宴办得非常盛大,几乎所有的亲戚都受到了邀请。
他们不住地夸赞着姐姐有多优秀,说爸爸妈妈命好,生了个这么优秀的女儿。
有人提起了我,妈妈笑容满面的脸僵了一瞬。
“提她干什么?”
“这丫头从小享受着她姐没享受的生活,倒是没养成她姐姐那么好。”
“你是不知道,又自私又自利,整天就往自己的房间里一窝,也不出门。”
亲戚尴尬地笑了一下,抬头看到了我,把我叫过去,给我盛了满满一碗汤。
“欣怡,你妈也是恨铁不成钢,你可别怨你妈。”
我说不出话,只能点了点头。
妈妈见我这样,火气更大:“没素质没家教,你姑姑跟你说话呢,你也不吱个声!”
“行了,行了。”姑姑见状赶紧打圆场。
这时,姐姐走了过来。
她穿着一身漂亮的白裙子,身姿较好,笑容明媚。
但我却一眼看见了她手上戴着的金镯子。
那只给我带来过一丝温暖的银镯子,忽然显得那样见不得光。
但可悲的是,即使是这样,我仍然舍不得把它摘下来。
它就那样挂在我手腕上,带着凉意,像一条没有温度的蛇。
姐姐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站在原地,忽然感觉六月的阳光也失去了应有的色彩。
那种剧烈的疼痛又笼罩了我,在别人发现异常之前,我逃离了这个地方。
我回到了那个狭小的地下室,在这里生活了八年,有的时候,甚至我自己都觉得已经和这个地下室融为一体了。
我是那么的见不得光。
即使取得了好成绩,都连享用的资格也不配拥有。
我躺在那张早就返潮了的床上,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冷。
我死了,死在姐姐用我的成绩办升学宴那天。
如果是这样,那我欠她的,应该也还完了吧。
我的灵魂脱离了身体,漂浮在半空中。
看着那具苍白又瘦削的尸体,我想哭,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要是爸爸妈妈回来后看见我死了,会怎么做呢?
是抱怨我在姐姐升学宴这天触了霉头,还是说我终于死了,让他们得以清净呢?
想着,我的灵魂竟然不受控制地离开了家,来到了升学宴所在的饭店,只是,我的灵魂是透明的,没有人能看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