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扎头胎女,下胎必生男。
这是周家世代流传下来的祖训,一直到我这一代。
七岁那年,我亲眼看见二叔和奶奶把一枚钢钉从堂妹的眉心扎了进去。
堂妹死了。
堂弟周琰出生了。
周琰满周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这个被大人们众星捧月般护着的弟弟。
周琰是周家这一代第一个男孩,奶奶和二叔大肆操办了他的抓周宴,把整个村里的人都请来了。
宾客满座的时候,周琰穿着布料上等的红色小衣服,戴着一顶虎头帽,被二叔小心翼翼地抱了出来。
我远远地看到了那张圆润的小脸。
他实在像极了堂妹,尤其是那双大眼睛,乌溜溜的像两颗葡萄。
不同的是,堂妹从小缺少营养,面黄肌瘦,而且周琰不仅白嫩壮实,一岁就几乎有堂妹三岁那么高,眉心还多了一颗红色的痣,猩红秀丽。
“眉心长朱砂痣,这可是大富大贵的相啊!这孩子将来一定能上个好大学光宗耀祖。”村长爷爷看着周琰大声赞叹。
而奶奶和二叔听了,笑得合不拢嘴,仿佛他们已经看见了周琰长大发达之后带着他们吃香喝辣。
只有我觉得遍体生寒。
周琰额上朱砂痣的位置,岂不正是堂妹当初被钢针刺穿的地方?
酒席过后,周琰就要开始抓周。
大人们将堂弟围得严严实实,我被隔绝在喧闹之外,缩在厅堂的角落里,趁人不注意多抓点人们吃剩的饭菜。
就在我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女人凄厉的尖叫。
“啊——!”
是二婶的声音。
大厅里瞬间寂静了片刻,紧接着就响起了大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他抓了个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又脏又破的,看着怪邪门的啊……”
嘈杂声里,二叔气急败坏的声音格外清晰:“是谁!是谁把这个脏东西混进来的?!”
人群里一片哗然,奶奶抓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拨开人群怒气冲冲地冲我过来了。
还来不及将嘴里的馒头红烧肉咽下去,一个重重的巴掌落在我脸颊上。
“小贱蹄子!谁叫你把这晦气玩意儿混进来的?!”
奶奶的手掌明明枯瘦,落在我的脸上却仿佛有千斤重,连带着我身旁的椅子倒了一地,嘴里的食物也混合着鲜血吐了出来。
“你这个败家玩意儿!我们养着你已经仁至义尽,为什么还这么不知足要来害你弟弟!!!”
我头晕眼花地抬起头来,身边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大人,而奶奶双眼血红地盯着我。
正想辩解,我的视线却接触到了奶奶手里抓着的一团黑漆漆的东西。
我顿时浑身僵硬。
那东西隐约能看出头和身子,沾满了腥臭的泥土。
那分明就是我当年用废弃布料做给堂妹玩的布娃娃。
周琰的抓周宴最后是在我的哀嚎声中结束的。
二叔和奶奶一人拿了一根竹棍打我,一边打一边用各种难听的词汇骂我,二婶则抱着周琰站在一旁小声地哭。
我被打得连连哭嚎,却不忘怀着希冀往内堂的方向看一眼。
可无论我哭得多惨,在自己房里睡觉的爸爸都没有出来救我。
就在我绝望地收回视线时,却看见周琰正趴在二婶肩头,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我,天真懵懂的模样,一点也没有堂妹曾经怯生生的影子。
“你还敢瞪你弟弟!”我的视线还没收回来,奶奶的竹条一下子抽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
要不是我躲了一下,恐怕右眼就要瞎了。
于是我再也不敢抬头。
好在没一会儿,一声响亮的啼哭阻止了这场酷刑。
宝贝长孙哭了,长辈们终于顾不上继续打我,转而哄孩子去了。
二叔说:“乖宝一定是被她吓着了。”
奶奶低头啐了我一口,又抬脚踢了踢我布满伤痕的小腿:“还不快滚回去伺候你爸!要不是你爸还指着嫁你的钱养老,谁乐意养你!”
我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奶奶却又把我叫住。
她把那只布娃娃狠狠甩在我脸上:“把这个晦气玩意儿拿去烧成灰!”
我连连应了,一刻也不敢耽搁地把娃娃拿去厨房,丢进灶台点了火。
暖色的火光里,布娃娃身上却冒出了一层漆黑的火焰。
我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可细看之下,那一层黑色却又不见了。
大概是被打得头晕了吧。
我只能这样解释。
我回到自己房的时候,爸爸在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睡觉,房间里充斥着一股常年不散的酒味。
听到我开门的动静,他动也不动,只冷冷地问:“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又怎么惹他们不开心了?”
“我什么也没干。”我生怕爸爸再打我一顿,于是赶紧取来脚盆和水放到床边,一边给他脱鞋洗脚,一边解释,“可是弟弟抓周的时候抓到了妹妹以前玩的布娃娃……”
“哈哈!哈哈哈哈!”谁知,爸爸听到这里就大笑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盆里的水也洒了一地。
“果然这孩子也是个晦气的!”笑够了,他才坐起来说,“我从后山挖出这脏东西,原本只是想膈应一下你二叔,没想到他那宝贝儿子竟然抓周抓到了?哈哈哈哈,真是好报应!”
听到这里,我感觉浑身都在发热发疼,爸爸却沉浸在报复成功的快感里,对我一身的伤视若无睹。
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我早就知道的,爸爸根本一点也不在乎我这个女儿。
我是周家大房的长女,但当年母亲却在生完我之后因失血过多而死,周家村僻远,村内又没有女子,因此我爸爸一直没有续弦。
若非如此,我恐怕也难以安然长到这么大。
爸爸不满地踢了踢脚盆,我赶紧继续给他洗脚。
“大丫头,你那便宜弟弟现在什么德行了?”
“白白胖胖的,可能有妹妹三岁时那么高了。”我如实说。
爸爸不满地哼了声,嘀咕道:“倒是养得挺好,可惜抓周抓了那么个玩意儿,将来肯定要倒大霉。”
我沉默地忙碌着,一句话也没说。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家房门就被二叔一脚踹开了。
他怒气冲冲地直冲床铺,一把拎起还没睡醒的爸爸,一拳揍了上去,一边揍一边大骂。
“你这窝囊废,还有胆子害我儿子?!”
我爸立马清醒过来,两人很快从床榻扭打到了地上。
我吓得从地铺上爬起来,缩到角落里不敢说话。
我爸常年酗酒,体力抵不过二叔,没多久就败下阵来,他被二叔打趴在地上,一抬头就看见了我。
“小贱人,你他娘的告密?!”
说着,他赤红着双眼朝我冲了过来。
我赶紧爬起来逃跑,惊恐喊道:“没有!我什么都没说,我昨晚没出去!”
奶奶和二婶很快听见动静赶了过来,边哭边劝。
“大哥!在家吗?”
就在这时,大门外传来敲门声,制止了我家上演的这出闹剧。
是村长来了,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姑娘。
那姑娘生得年轻貌美,却是被亲生父母卖来我们村的。
“今年刚满二十岁呢,就是脑子不太好,吃药吃的。”村长伸出一只手比了个数,“才这个数。”
我爸和奶奶的眼睛都亮了。
奶奶把包在手帕里的零钱都拿了出来,勉强凑齐了数,那姑娘就留在我们家了。
村长数钱数得眉开眼笑,临走前说:“大嫂子,要是办喜事,可别忘了请我吃酒啊!”
那呆呆傻傻的姑娘住进了我爸的房间。
而我和一床破破烂烂的棉被一起,被丢进了废弃很久的柴房。
夜里,年久失修的柴房里冷得刺骨,我只能缩在被子里直打颤。
许久过去,寒冷和疲惫才催生出几分倦意。
可就在我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那声线尖利,像女人,也像小孩子。
阵阵冷风穿过被白蚁蛀了几个大洞的房门,发出呜呜的声音,将那阵古怪的笑声吹到了我的耳边。
“嘻嘻嘻……”
随着笑声的靠近,一阵更深的寒意无孔不入地渗入棉被,冻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但比起寒冷,更让我无法忽视的是,有什么东西顺着被子爬到了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