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府上不知好歹的丫环, 从不顺从夫人,拒做少爷侧室。 她欲把我嫁作病弱的扫街人,或残疾的匠人。 我决意选了那位匠人, 至少他的岁数与我不相悬殊。 但我出阁之时,捷报频传的少爷匆匆归来。 向来温文尔雅的他, 粗暴地扰乱了我的喜宴之夜。
自小我在少爷府里长大,父母亦是宅内的老仆,负责许多家务琐事。
新入宅的小婢们总忍不住对我投来羡慕的目光。
“小兰姐生来就是府里人,本就比我们地位尊贵,加之父母受府上青睐,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然而我心知肚明,即便身份尊贵一些的奴隶,在主人眼中亦不过是物品,命运全凭主人心情摆布。
那个企图攀附少爷的春香,她出身也不凡,可还不是一夜之间消失在府中,无影无踪。
十岁那年,我被分配到少爷的书房服侍。
我清楚这是一份多么得天独厚的工作,也明白这是父亲在外巡街时为主家挡下匪徒,用性命换来的。
母亲含泪的叮嘱,嘱我务必忠诚勤恳,切莫存有非份之想,步春香的后尘。
我铭记于心,恪尽职守地侍奉着少爷。
家里的少爷总夸我细心,太太亦甚是满足,馈赠的美食美物不断,我心里也就安稳多了。
不久之后,我娘也随了我父亲而去。
她说我父亲一生本分,独自一人去了那边,少了她的相伴怕是要受些委屈。
我不懂她为何就那么不想活了,每每到了墓前,泣不成声地责怪她:“娘心不公,小兰没了您也是要受人欺的。”
却再也听不到她抚我的头,笑着告诉我:“小兰已是出落的姑娘,谁也休想再欺负你。”
我哭的忘了时候,回到府里晚了许多。
依着家规本是该受打的,但正好那管家婆被少爷叫去了其他地方,我就没受那苦。
次日,我去书房服侍,却看见少爷身上起了几个肿疮。
我一眼就看出是山中之毒,正是我亲爹娘安息的那片山林独有。
少爷告知我不要喧哗,仅仅抹上了点草药。
前天我同他请了假,他应该担忧万分,悄无声息地尾随我至山间,还巧妙地将管事的婆婆派走,以避免我遭受惩戒。
他的内心,是真的善良。
少爷名为沈墨,是家中唯一的儿子。
丰神俊朗如同绘画中走出的人物,性情中透着一种淡定和亲和。
他自幼在父母的严格管束下成长,却未曾对下人严厉。
记得他第一次坚持己见,是在父亲病重离世时。
他坚守孝道,禁食守夜,绝不越雷池一步,连续三天仅以水维生,母亲焦虑万分,无计可施,最终只能将怒气向仆人发泄。
“公子,老夫人让小的来劝公子进食,若是做不到,小的只有等着腿被打断,被丢到野巷子里命丧黄泉了。求公子开恩…”
实际上,老夫人并未如此狠心地吩咐,但我明白少爷的性情仁慈,他不忍心见我受辱。
果不其然,沈墨拿起勺子,淡淡地喝了几口汤,终于肯进食。
我那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松,总担心他固执到伤了身体。
这般手段,用在沈墨身上从未失手。
但府中其他仆人却不这么看,她们私底下议论公子看似温和,实则难以亲近。
我不太明白这是为何,或许是我过于迟钝了。
沈墨少爷非常聪慧,那些书院里的先生们都盛赞他此次会试,必能一举夺魁。
当少爷不在家的时候,夫人便将我召至她的跟前服侍。她一直对我手中的针线工艺品赞不绝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刺绣的一对生动的鸳鸯,似是心里打起了什么主意。
她突然提出一个我未曾想象的问题,询问我是否愿意成为少爷的通房丫鬟。
这问题让我惊得不轻,连忙跪下连连磕头,赶紧回答说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请她明察。
夫人遮面细笑了几声,说我一直是那么谨慎和守本分,做个通房确实有点不应该,不如等少爷迎娶了正妻之后,就做少爷的侧室吧。
她真以为我是在乎这个身份的高低?
当然不是这个原因。
少爷曾经承诺要与另一半做生生世世的一对。尽管对于他这样的豪门公子来说这番话似乎有些异想天开,但他一旦承诺了的事,就必定会做到。
如果让夫人决定了这件事,等他将来遇到那个注定与他成对的伴侣,又该怎么办呢?
在府上,我第一次违背了主母的意愿。
我决定,哪怕被责罚得遍体鳞伤,也要保全公子的幸福。
主母虽然勃然大怒,但考虑到我父亲过去的贡献,她没有过于严惩,而是交给了管家婆子打算将我随便嫁了。
或是个患有风湿的扫街人,或是一个跛足的小木匠…
面对主母的嘲讽和冷峻,我跪地默然,她以为我畏惧了,冷冰冰 地讽刺我:“小兰,此刻悔改尚不迟。”
但我抬起头,毅然决然地告诉她:”我,愿意跟那木匠共度此生。“他至少与我年龄相仿。
在我的心里已有了决定,生为一介仆人,我无权选择,但遵循父母生前的教诲,忠诚地服务,这是我的责任。
若此事能让我拿回卖身契,改换门庭,不再将生死托付于人,我亦可有一番新生活。
故此,没有什么迟疑的。
然而,夫人仍不肯罢休,有意让我与那位木工见面,想必她以为一旦我目睹他残缺的双足,我必定会回心转意…
那木工名叫岳安,身形魁梧,气宇轩昂,只是右腿从膝盖以下不复存在了。
我避免去凝视他缺失的部分,也不直视他的眼睛,于是我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身边的手杖上。
乍一看并无特别之处,细看之下却能发觉其中匠心独 裁。
“这拐杖看上去如何?可是我亲手打磨的。”
清风中,他的声音轻轻升起,流淌着悦耳的韵律,他对自身的技艺显然自信满满。
我由衷赞赏地说道:“公子巧手如神。”
接着,我大胆推测他隐藏在那手杖中的几许深意。
他露出了一个明朗的笑容,笑声中充满了自信,他告诉我我的推断无一错误。
我心中的紧张也随之消散,抬头仔细打量他。
此人眉宇间自带英气,唇边总似带着笑意,两颊上的酒窝更是为他的俊朗添了几分魅力。
“公子,为何应允,与我一见?”
我本想他定是个粗犷之人,难以觅得佳偶,然而他不仅相貌出众,且手艺非凡。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眉眼之间散发出一股坚定的神情:“你家一管家婆婆一上门就说要给仆人配个伴,偏偏选了我这样的跛脚,还说你也只能嫁给我这样的人。我想,来见上一见也无妨。现在见到了你的真面目,你这样的佳人,我恐怕是高攀不起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没有听出他有任何自轻自贱的意思,反而感觉他很是洒脱。
我心里暗自思量,未能即时回答他。
他好像误解了我的沉默为别的意思,也没有多做停留,站起身来要告辞。
他那般从容,肯定是经历了不少次被冷落,才培养出的风度。
我急忙挽留他:“岳先生,你也……不错。”
他微微一怔,然后笑容再次在他的脸上盛开。
我心里确信,他真的不错。
当我离开府上的时候,岳安早已在外面等候着我。
作为一名丫鬟,我只能通过侧门出入。沈府的西北角通向一片竹林,鲜少有人经过,非常宁静。
然而,岳安的到来却为这宁静的地方增添了一抹热闹。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
他怎么能行走得那么轻松自如呢?
我擦了擦眼睛,确信不疑,岳安明明双腿站立,没有拐杖,也没有人支持着他。
他走路的样子几乎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
他看着我茫然的表情,解释说:“我通宵赶了好几个工程,虽然有点粗糙,但总算勉强能用。”
他轻轻地扫了一眼自己的右腿,我在心底默默地感到敬佩,这人的技术真是出神入化。
岳安稍带尴尬地说:“至少这一程,我希望你昂首阔步地走完。”
我顿时明白,他还记得那位老管家上次来访时对我不敬的言语,他是在尽力为我找回面子。
我想告诉他,哪怕他跛着脚来的,我也不认为自己失去了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