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老当益壮，纳了第四房姨太太。
她教我读书写字，学文讲理，她说，外边的墙可没这么高。
只是后来，
她为了和三姨太争风吃醋，打掉了她肚里的那个女娃。
她摸着我的脑袋，说
「雀儿，女人就是要嫁人，
才有我们的出路。」
她撞死在这红砖青瓦里头，却换来了第五房姨太太。
【1】.
红娘刚来的时候，是穿着女学生服来的。
我从见过这短到膝盖的裙子，只见过三姨太太穿的到脚踝的旗袍。
红娘本来不叫红娘，她讲她叫文舒，是外面上女子学院的学生。
只是家道中落，母亲重病，她迫不得已嫁给我爹做了第四房姨太太。
红娘性子烈，最看不得争风吃醋的戏码。
我时常听见她指着我爹的鼻子骂，说封建顽固。
我爹也不生气，只是那晚不会点红娘的灯，会留在三姨太太那边过夜。
但红娘喜欢我，也许是看我没妈的份上，对我格外关照。
她把我抱在腿上轻轻晃啊晃「雀儿，你娘呢？」
我自打记事起，娘的记忆就很少。
只记得我娘那天和我爹吵完架后，一头撞死在她门前的柱子上，鲜血流了一地，还渗到了我的脚边。
我娘死的时候，她眼睛瞪的大大的圆圆的看着我。
我知道，我娘怨恨我，不是个男娃。
红娘自那起就格外疼爱我，她教我读书写字，看报写文。
她说，我是雀儿，要往外飞，可不能困在这墙里。
可我抬头看了很久，脖子都酸了。
这墙，高的我都望不到头。
【2】.
红娘来了有一周时间，可是外面的灯却没点几盏。
以往来的姨太太，都是时间越短，我爹的新鲜感越多，姨太太们都使劲儿留住我爹。
可红娘不一样，她恨不得我爹永远别来她这里。
还是我爹说，不圆房，就不给她娘治病，红娘才勉强答应。
那晚，洗脚婆子进了她的门。
我爹也进了她的门。
只是后来不知怎的，三姨太太生病了，把我爹叫了回去。
夜晚却听见三姨太太唱的昆曲，好不动听悦耳，惹得红娘一晚上没睡。
第二天，红娘就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看着管家灭了三姨太太的灯。
「不过是使了些狐媚子手段，你以后不能学她，雀儿。」
我点点头，红娘说的是。
红娘晃着她的脚看了良久，又抬头看了看往南飞的燕子。
她说
「昨儿个婆子锤的脚还挺舒服的。」
这天晚上，我爹又进了红娘的院子，那盏灯点起来，我恍惚想到了我娘。
我娘也是天天盼着，盼我爹来，盼我出生，盼着我是个男娃。
可惜我不带把，恰好三姨太太生了个带把的。
我娘打我骂我，说我不争气，死了才好。
可她又抱着我，说只有我了，死了可就没人爱她了。
……
这晚，三姨太太又唱起了昆曲，只是我爹没从红娘房里出来。
那歌声越为婉转动听，只是多了些悲切。
【3】
红娘满面春风笑意的走向我。
此时她已经褪去了刚来时候青涩的女学生裙，换上家里姨太太们都穿的旗袍。
她拉着我说要去做件大事儿，便去找了三姨太太。
三姨太太以前是个戏子，还是当家戏子，进了我家的门之后就再没唱过曲子，除了每晚唱给我爹听之外。
她讲话也好听，只是话里话外都带着刺耳。
「你昨晚上唱的曲子还怪好听的，只是辛苦你嗓子了。」
三姨太太掩着唇笑，「你不过是新来的妾，多占些老爷是时间罢了。」
「你怎么知道老爷来你院子就只是为了你，不是为了旁人？」
三姨太太又指着我，「若是你以后肚子里出来个她，可就耀武扬威不得了。
和她娘一样，染红了一根柱子，尸都没人替你收。」
红娘垂下眼眸，眼睛里红的不成样子，身子也气得发抖。
我们都心知肚明，红娘输了。
红娘拽着我回了院子，只见到她的丫鬟匆匆忙忙的跑去提水。
我心觉不妙，只见红娘一把推开房门。
她的贴身丫鬟和我爹光着身子从床榻上起来。
红娘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她总算知道她的丫鬟怎么不待见她了，原来是背后有人撑腰。
红娘的眼眶里马上蓄满了泪，她定定的瞧着我爹，总想看出点什么愧疚来。
她转头就走。
我爹叹了口气，让我去劝劝她。
我找到红娘的时候，她站在楼上看燕子。
「我本来也是燕子。」
「你要去读书知道吗，外边的女娃是都能读书的！
可别像我一样，早早就嫁给你爹。」
「等我爹死了，我们就都是燕子了！」
她听了我的话吃吃的笑起来，就像我娘一样。
可是我没告诉她，我过来的时候，路过那堵高墙。
有两只燕子撞死在那里，可能是飞得太低，不小心撞上了。
【4】.
我还以为红娘要我读书是说着玩的。
可她这几日整天带着我去找学堂，去裁缝店找裁缝做衣裳。
只是很少有学堂回收我，都说我年龄大了些，从头学起太困难，等学成了怕是都嫁不出去了。
红娘不管这些，她听了就叉起腰来，脖子一伸，活像个骂街的泼妇。
「我家雀儿不嫁人，我养着她，等她以后学成了孝敬我，你们想都想不来哩！」
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竟让我爹都松下口来。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我都快到了入学的日子。
那天三姨太太领进来一个媒婆。
说是给弟弟找找姻亲，可是弟弟才五岁，哪里会有女儿家嫁给他。
那媒婆的眼睛一个劲儿往我身上飘。
她说我长得水灵乖巧，是大户人家要的女娃。
还说她手底下有几个少爷在找夫人，又说隔条街上的孙老爷在找第六房姨太太。
我见过孙老爷，他比我爹还老。
他那时宠幸了个丫鬟，只不过大太太找人把那丫鬟拖出去打死了，就在我们这条街上。
那血留了一地，我娘蒙住我的眼睛。
「你瞧，做奴婢的以下犯上，死了都是轻的。」
可是邻里说那丫鬟是被侵犯的，不是她自愿的。
我娘打了我一个嘴巴，
「哪有老爷的错，都是女人自作孽，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我躲在红娘身后，不愿在受着媒婆的打量。
「雀儿要去读书了，现在嫁人还太早了些。」
那媒婆一听这话，眉毛一挑，嗤笑一声。
「女儿家读什么书，读了书出来看谁还要雀儿小姐。」
她转头又跟我爹说「雀儿小姐年龄不小了，该到嫁人的年纪了。」
二太太也牵着妹妹走出来，「是啊老爷，雀儿今年都满十岁了，读书读出来都是老姑娘了，谁会要她？」
我爹看着我，又看了看红娘。
他手下的板子一拍。
「雀儿书就不用读了，好好在家里多学些妇道人家的东西。」
红娘一顿，不可思议看着我爹。
她拽紧我的手，两条细眉快要竖起来了，颇有一副要大闹一场的气势。
我扑通一下跪了下来。
我说，爹，我想读书。
我不想变成那个丫鬟，不想变成我娘。
我看着我爹不怒自威的脸，是我头一次不害怕我爹。若是我娘还在，她必然是指着我鼻子骂，骂我不孝女，骂我不知廉耻，骂我坏了老祖宗的规矩会遭天谴。
我爹缓缓起身，拿着棍子毫不留情抽在我身上。
他嘴里还骂着「不知廉耻，你对不起你娘。」
我浑身一震，抬头看着我爹。
才不是我对不起我娘，是他对不起我娘，是这世道对不起我娘，是你娶得那么多的姨太太对不起我娘，是她自己对不起自己！
我头一次觉得这满头的珠钗这么重，它压着我弯下了身子，承受着我爹的毒打。
我知道，我读不成书了。
【5】.
红娘边给我上药边哭。
她说她对不起我。
可哪里是她对不起我呢，是这世道对不起我们。
二太太带着妹妹来看我。
红娘起身挡住他们，却被二太太一把扶开。
红娘刚进府里的时候，还以为二太太最好说话。
只不过是笑面虎，两面三刀罢了。
二太太斜着眼看红娘
「我知道你埋怨我，可这世道如此，女娃读书是没有用的。
你瞧我，人老珠黄，老爷连我院子都不愿进了。
连着我的女儿，老爷都不多看一眼。」
「这是我们的宿命，文舒。」
红娘看着二太太在夕阳下曼妙的身姿，明明前一夜还巧笑嫣然，现在就是人老珠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