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妈是镇上众口交赞的好人夫妻，
谁家出事了，有困难了，爸妈都第一时间跑去帮忙。
人人都说，我爸妈是菩萨转世，
可只有我知道，他们根本不配做人。
奶奶去世了，死在今年的残冬腊月。
我顾不上悲伤，狼吞虎咽地用瘦弱的手抓起饭菜，一股脑塞进嘴里。
并不是因为我不爱奶奶，而是因为——
我实在太饿了。
爸妈为了省钱帮助他人，家里连续煮了好几年白菜咸粥，我因缺乏营养面黄肌瘦。
奶奶曾开玩笑，让我在她的葬礼上吃些好的补补身子，却没想到这句玩笑成了真。
葬礼结束后，我亲眼看着爸妈哀痛的神色在人后烟消云散，看着他们在家开酒庆祝。
爸爸面色微醺，得意洋洋地感慨：“这废物老东西可真会藏，居然还留有存款。”
妈妈喜眉笑脸，附和道：“是啊，这样我们就有钱资助老伴去世的张老太了。”
两人喜气洋洋。
怎么能不高兴呢。
五千块钱不多，但资助完张老太后，还能给爸爸班上的学生都买一套新文具，给妈妈照顾的病人都做好几次营养餐，给镇上的留守儿童送冬季温暖......
我死死地攥着衣角，低头遮盖满眼的愤怒。
奶奶在存款里放了字条，这五千元是留来给我读书的。
碰杯声与欢笑声交错，我忍无可忍，大喊：“狼心狗肺！你们这是在吃人血馒头！”
爸爸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瞬间收起了笑意。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我我，含着醉意用力甩了我一巴掌。
耳朵嗡嗡地响着，四周开始旋转。
我断断续续听见妈妈语气悲悯的教诲。
“小溪，你怎么这么没有爱心呢？”
“你生活过好了，就看不见别人的苦难了吗？”
脸上一片火辣，心中深感刺痛。
这是奶奶辛苦一辈子才存起来的血汗钱啊，怎么就成了你们作秀的工具呢？
就因为奶奶不愿配合你们装模作样，你们在她死后都不肯落一滴真心的眼泪吗？
我的爸妈有一副好人皮相。
爸爸形象斯文，眼神平稳祥和；妈妈面部圆润，笑起来憨厚可亲。
他们工资低薄，但生活简朴，恨不得把所有金钱都拿去帮助他人。
因此，我爸妈是邻居肯定的大菩萨，是单位公认的好心肠，是社区评选出的道德模范。
人们享受爸妈的付出，爸妈享受人们的称赞。
只有我，在背后承担了无尽痛苦。
我的衣服裤子早就短了一大截，露出来的手脚在冬天里被冻得发红发紫；枯黄的头发更是打起了死结，乱得像个鸡窝。
一开始，路上总有人对着我指指点点，
“哎哟，你是哪来的小乞丐。”
“你这小孩也太穷酸了吧？”
可在知道我爸妈是镇上有名的好人后，他们却立马换了一副嘴脸，
“小孩，真羡慕你有一对心地善良的父母啊。”
“孩子营养不足，说明老陈家生活真的很困苦。没想到这种条件下，老陈仍愿意无私帮助他人。”
“是啊，老陈真是个好人。”
听着风声和路人对爸妈的夸赞声，我用骨瘦如柴的身子背起大大的书包，一个人穿过一条条街巷。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成了一个真实的，可以行走的，彰显爸妈大爱无私的工具。
爸妈把所有时间都用来服务社会，他们忙着爱所有人，却唯独忘了爱我。
我从小就自己照顾自己，自己做自己的家长。
小学亲子春游，我哭着求了爸爸三天，爸爸直接让我滚，骂我别耽误他为社会做贡献。
直到妈妈轻声说：“张局是小溪班里同学的家长，这次春游大概率也会去。”
爸爸就立刻不再想着什么贡献社会了。
春游的时候，我看着爸爸扮演温柔的大人，既贴心地为同学们做烧烤，又生动地给同学们讲故事。
“那么......站在小蓝猫面前的到底是谁呢？”
“原来是一个老巫婆！”
为了节目效果，爸爸突然转身，做了一个鬼脸。
正在吃东西的我被突然凑过来的脸吓了一跳，一小块苹果直接卡住了我的喉咙。
“唔！”
喉咙被苹果块堵得严严实实，我想开口说话，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幸运的是，与我面对面的爸爸一瞬间就发现了我的异样。
不幸的是，我的爸爸是个善良的好心人。
“陈溪同学喉咙应该被异物卡住了。”爸爸止住了他的故事，可转口却说——
“被异物卡住是很危险的事，现在我来为大家演示一遍海姆立克急救法。”
“同学们一定要看清楚了噢~”
求生的本能在一瞬间爆发，我用尽全力让鼻子尽可能地吸入更多气体，却无法把气排出去。
渐渐地，我感到呼吸困难，喘不过气。
我像一条失了水的鱼，无力地趴在爸爸身上，听爸爸说个不停。
“剪刀石头布，同学们都玩过吧？”
“海姆立克急救法其实很简单的，只要大家牢牢记住剪刀石头布这个口诀就好了。”
“大家要认真听呀！学会了这个可以在关键时期救你一命！”
“被呛到是会出人命的，同学们不要轻视海姆立克急救法了......”
爸爸，不要再说了，快救救我。
先救救我啊。
“我们先做一个剪刀的手势，把手放在小腹的上面。”
“大家看清楚了，手是放在这个位置的噢~”
别说了，求求你......
无力感与窒息感笼罩着我，我听见爸爸的声音逐渐变小，在我绝望之时，终于感受到几股冲力。
咳——
“哇！”
我吐出来折磨我的苹果块，大家却都为爸爸的神奇举动欢呼。
“陈叔叔是大英雄！”
“天啊，这也太神奇啦！”
爸爸谦虚摆手，又笑着给同学们做烧烤。
没有人注意到我那张黑紫色的脸，没有人在意我出了一身冷汗，也没有人知道我四肢僵硬，死神就从我身边经过。
后来，我偷偷告诉我最好的朋友，我的爸爸其实有两副面孔。我朋友却直接翻了个白眼，说道：“陈溪，你是在炫耀你爸爸吗？”
十岁的我满身是刺，我想不明白，我明明是爸爸的女儿，可他为什么不急着救我？
于是乎，我撑着眼皮在客厅等爸妈回家，只为问一个答案。
“老子不是没让你死吗？”爸爸不耐烦地将我打发走。
妈妈则一脸失望地看着我，说道：“你明明已经感受过异物呛喉有多窒息了。”
“难道你不希望其他同学在这种窒息时刻知道自救方法吗？”
嗓子被妈妈的话堵住了，我仿佛被钉在道德柱上，不得还嘴，无法反抗。
我不过想问一个答案，爸爸却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为了惩罚我，他连馒头也不愿给我留了。
饥饿，浑身无力。
遭遇苦难的人往往会幻想有神仙从天而降，
但我脑海里浮现的是奶奶的笑脸。
奶奶，我要去找奶奶。
我要去找奶奶。
拖着沉重的躯体，一路上，我恍惚听见有人议论。
“唉，这不是老陈家的小孩吗，怎么看着那么虚弱？”
“老陈夫妻啊，照我看就是善良过头了。总是顾着别人，都忘了自己的孩子。”
“你懂啥啊？这叫舍小家为大家，圣人都是这样的。”
路人多少都受过我家的帮助，第三种声音越来越大。
无所谓，我已经听不清了。
迷迷糊糊中，我上了开往乡村的公交车。
“你去哪？”
“下...下陂村。”
司机是不同于爸妈的好心人，我没有钱，他也没把我赶下车。
下了站，还要步行一个小时才能到村里。
我不认路，但路上的一位伯伯把我带到奶奶家里。
那一天，我感慨自己一路的幸运。
可是到后来，我也不清楚能见到奶奶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看到我的第一眼，奶奶就哭了。
她用瘦小的身体一把抱住了同样瘦小的我，我们紧紧依偎，仿佛融为一体。
奶奶怀里好暖。
有人说，老人身上有一股臭味。
我从来不觉得。
相反，我贪婪地闻着奶奶身上的气息，生怕这是一场梦境。
迷迷糊糊中，我晕在了奶奶暖融融的怀抱里。
再次醒来时，奶奶杀了留着过年的鸡，为我做了一桌子菜。
“作孽啊，村大夫说你这是饿的亏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