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妈常说,舅舅是个废物。
开了个丢人的丧葬店,做点死人生意糊口。
爸妈自杀后,姑妈妄图将我卖给村里的老鳏夫。
舅舅举着一瓶二锅头抡在了老鳏夫头上,砸得人头破血流。
可是,我一点都不感激他。
甚至满脑子都是将他送去坐牢。
因为我知道,他是凶手,是他害死了我爸妈。
我从小就知道,舅舅路聪是个坏人。
即使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
因为从爸妈到村子上下,都是这么评价他的。
说他初中就辍了学,在修车行鬼混了几年,后来突然销声匿迹。
再回来的时候,剃个平头,据说是蹲了两年监狱。
啃老半年,掏光家底,又把外婆气死了。
但就是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人渣」的路聪,救了我。
漏风的破面包车被他开得飞快。
刚刚砸人的场景我还历历在目,凶残得很。
我紧紧拉着书包的带子,在副驾驶上观察路聪。
他和妈妈一点都不像,只有那双眼睛,能看出有半分血缘。
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后,我们进了城。
远远就看见了摆了几个花圈的丧葬店,黑底白字招牌写着几个大字:
【一路走好丧葬店】。
从车上下来,我死活不肯挪动脚步。
路聪看了我一眼,冷笑:「怎么?害怕啊,害怕就滚回去跟那老头结婚!」
我犟着没出声,背着个硕大书包站在丧葬店门外。
路聪也不管我,嘴里叼着根红双喜香烟,抄起门里面的大扫帚就开始打扫卫生。
丧葬店旁边竟然是一家租赁婚纱的店,真是够奇怪的,也不怕沾了晦气。
美艳老板娘坐在门口晒太阳嗑瓜子,瞧着我看好戏。
「哎哟,小妹妹呀,你是路聪那货什么人?该不会是他女儿吧?」
「你放屁!」
我话音刚落,就被大步冲出来的路聪打了嘴。
虽然力气不大,但粗粝布满老茧的手拍上嘴唇,我仍觉得毛糙又疼痛。
「谁让你说脏话的?跟人道歉!」
我没有道歉,在女人戏谑的目光中,被罚站在丧葬店门口六个小时。
路聪就当没看见我,自顾自在路边买了一份烤肉饭,坐在门槛上吃得香甜。
也不知是冻的还是饿的,久站后,我两眼一黑就没了知觉。
梦里,爸妈还是脸色狰狞,怒骂路聪,如同他们死前模样。
与之前不同的是,他们手中多了一封奇怪的信件。
信件角上隐隐约约有一个红色的手指印。
如果我没记错,我见过它。
外公去世前曾经把它藏在了一个匣子里。
路聪不怎么管我。
带我回来后,就拿着大扫把,整了个破房间给我。
我要是想吃什么,得自己买菜做。
但不能动他冰箱里的存货。
否则他会直接上手打我的手掌心或者脑袋瓜子。
没钱买菜,那就跟着他做丧葬一条龙。
扛花圈、扎菊花篮、哀乐队敲锣、跑腿打杂,什么都做。
路聪压根没把我当未成年人看待。
当然,我也不需要他可怜我。
只有现在这种凭自己劳动力过活,等以后我把他送进监狱后,才不会觉得欠他什么。
几场白事下来,我赚了一千多块。
省吃俭用能过一个月。
虽然暂时找不出路聪的犯罪证据,但我也要从别的地方来恶心他。
今天的葬礼无疑是个很好的机会。
葬礼的主人公是个跟我年岁相当的女孩子。
据说是自杀的。
父母都是高知阶层,望女成凤,谁知逼死了女儿。
往日里,我都轮不到露脸,就跟在后面抬花圈打打杂。
可那对夫妻一见到我,坚持指定我帮忙拿骨灰盒,还塞了个一千元的白包到我的口袋里。
路聪粗暴地扯过我衣服,从我口袋里抢过那白包,塞回夫妻手里:
「给你钱你就什么都干?」
「几场事下来了还不懂什么是禁忌?」
「除了本家,别人拿骨灰盒都折寿!」
我可不信邪,况且我最喜欢和路聪对着干。
对着那对哭泣的夫妻,我假惺惺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
「叔叔阿姨,放心。小薇姐姐跟我一般大,我很愿意送她一程。」
那对夫妻再三感谢,又痛哭流涕了一场。
路聪怒火中烧,咬牙喊我的名字:「陈希!」
这样就对了。
你越生气,我越高兴。
我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就跟着那对夫妻走进了放置棺材的内室。
爸妈去世以前,我见到棺材总是害怕的。
可现在,我一点都不害怕。
一点卑微的勇敢能坚持我走很久。
懂得丧仪程序的人给我戴上白色的头巾,并和我详细介绍了出殡的流程。
我认真听着。
并且考虑在哪个步骤上动手脚,给路聪一个大惊喜。
众人的哀嚎中,我接过了小薇的红木骨灰盒。
我捧着它走了许多路,一开始只觉得有些沉。
随着时间的推移,两只手居然开始打颤。
路聪就走在我旁边,我清晰听见他鼻孔里发出了「哼」的一声。
我知道他在嘲笑我自讨苦吃。
我本想「假装」不经意摔倒,将骨灰盒扔地上,全撒出来才好。
就想报复路聪,让他赔钱。
可……我没办法这么做。
或许他是个没良心的人,可我不是,也不想做那种人。
可是老天最喜欢捉弄凡人。
跨火盆的时候,我腰上绑着的白布条竟然被火焰点燃。
而此刻风的攻势加助了火焰的蔓延。
众人都接连尖叫出声。
周围除了一条溪流没有其他水源。
我从不知道火焰那么烫。
那种噬人的恐惧刹那间席卷了我。
火焰叫嚣着,顺着我的衣服往上爬,我内心的惊恐达到了极致。
路聪眼神凌厉,半丝犹豫也无,一脚将我踹进了溪水中。
「把骨灰盒扔过来!不能沾水!」
我眼睛里全是泪,躺在冰冷溪水中哭个不停,但两只手还是高举着骨灰盒。
我用尽全力,将它往声音来处抛去。
可我忘记了,力气早就已经耗尽了。
安静中,只听一声突兀水声。
被我扔出的骨灰盒摔在了离我不远处。
眼泪被风抹去,我看到盒子被摔开,里面的粉末将溪水染成灰白色。
一个女孩,顺着水流朝我们渐渐远去。
她的亲戚们哭天喊地,分贝震天。
好像这样,才算用尽了全力表达悲伤。
路聪沉默不语,只是看着我,眼中有说不明的情绪流转。
此刻,我知道他是焦头烂额的。
他一定没想到,我会闯出这样的祸来。
冬日里,溪水十分冻人。
路聪拉着我站起来,将身上半旧的墨绿色军大衣扔在了我身上。
紧接着,将我扯到夫妇的面前。
我只感觉到一阵蛮力,我被路聪按在了地上,膝盖和石子猛烈的碰撞让我疼痛不已。
此刻,我双膝跪地。
身上的寒冷和心里的悔意交织在一起。
我做好了准备,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高大的男人竟也「扑通」一声,在我身旁一起跪了下来。
他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认真和诚恳:
「董先生,董太太,对不起。陈希是我外甥女。」
「她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给二位带来很大伤害。作为她的舅舅,我接受你们的任何索赔。」
夫妇二人只是抱在一起痛哭。
今天是我闯了大祸。
我脱下军大衣,挽起袖子,再一次跳进了溪水中。
我把小薇的骨灰盒带了回来。
但里面已经没有她了……
水流已经将她彻底带走。
手臂的疼痛告诉我,它们被灼伤了。
我颤抖着,将空空如也的盒子捧到两位父母的面前。
谁知……
董太太竟然温柔地抱住了我。
「陈希,我们不怪你,我们要谢谢你。」
「小薇留给我们的遗书上说,想让我们把她的骨灰撒进水中,她喜欢大自然。」
「她生前,不喜欢读书,只喜欢画画,画山画水,画树画草……」
「也许,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已经做好了接受暴风雨,可暴风雨没有降临。
一切事宜都完成后,他们将我和路聪拉到了一边,递给他一叠钞票。
「陈希这孩子跟小薇一般大,不应该在这里虚度光阴,我们愿意资助她上学。」
路聪嘴里吊儿郎当叼了根香烟,若有似无瞟了我一眼:
「她这德行,也不像想上学的样儿。」
我下意识反驳他:「谁说的!我想上学!」
路聪眼里忽然漏出了一点笑意:
「看来跟着我吃了这么多苦,还是有点长进,至少想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