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世,我是一株普通的梧桐,他是一只修行的青鸟。
伴他五百年,我为他抵挡天劫,因此而死。
第二世,我是与世无争的梧桐树精,他是天界凤凰神君。
他忘却前尘,下凡了结因果,亲手斩杀了我。
第三世,我是刚化形的梧桐小妖,他是凡人书生,他说要生生世世护我周全。
但众仙却要他重登神位,施法让我慢慢湮灭在他的记忆中。
他彻底忘记我的那一天,便是我的死期。
......
头两年的时候,他看不见我。
我坐在他面前,垂着头看他写字,他丝毫未觉。
只是红着眼睛,一遍一遍在纸上写着:
桐芜,桐芜,桐芜……
密密麻麻,力透纸背,布满了整张纸,看着让人心惊。
曾经有人来问他这是什么。
他一愣。
接着像是有什么陡然爆炸开来,他抱住了脑袋,痛苦摇头:
“这是谁?”
“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不,不对,我不知道。”
向来温和的书生竟罕见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让所有人都恐慌地上前扶起。
我看着门外的梧桐树,叹了一口气。
我既希望他记得,又希望他不记得。
第二天再来看的时候,他收好了所有的笔墨纸砚。
那张纸也被他规规矩矩地收在抽屉里。他恢复了曾经翩翩儒雅公子的状态,从容地与来客谈笑风生。
好像之前种种从未发生过。
他终究还是忘了。
我看了他一眼,然后自己一个人把抽屉里的纸拿出来,踹在怀里,像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带走了。
“阿芜。”
“那个人,要娶公主了呢。”
青客带来消息的时候,我正一个人吭哧挖着土,企图把自己埋掉。
听到消息后,我挖着土的动作一松。
青客则是有些犹豫地看着我,可能是怕我做什么傻事。
“状元郎配公主,其实是一门合适的婚事。”他小心地看着我的脸色,又有点犹豫接下来的话说不说。
其实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毕竟当初那一课,还是他来上的。
“寒门学子考取功名后,多赐婚公主而抛弃脏糠之妻。”彼时我看完一个话本子,心中怒气最甚,抄着书就跑过去,昂着头问他,“阿稚,当状元就会变坏,你不许去了!”
我那时年幼,一想到未来我也要同书中原配下场那般凄惨,便越想越生气,甚至动了干脆把他腿打断关在书院里的念头。
他讶异地接过我的话本子,看完之后颇有些忍俊不禁,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
“他是他,阿稚是阿稚。”
“我对这些虚名向来没有追求。若陛下不愿意让我施展抱负,那我就回来和你一起在书院安乐养老。”
“到时候你可别嫌我‘年老色衰’。”
凌稚打趣道。
“我才不会呢,我们树精可不是这么以貌取人的家伙。”我恐吓他,“反正你要是敢这么对我,我就把你抓回来做我的肥料。”
“哎呀,”他故作讶异,“那当时因为我长的好看,踏入书院的时候一瞬间满枝头开花的是谁?”
我当即就有点羞恼,咯噔咯噔地跑走了。
阿稚站在我身后温柔地笑。
那时的记忆太鲜活了,导致我现在看着水面上形容枯槁的自己,落差大的就仿若隔世。
他违背誓言了,不过我也不需要什么肥料了。
“去观礼吧。”我轻声说。
我知道阿稚看不见我,但他大婚,我总是想要装扮的好点去看的。
青客拿了一些脂粉,在我脸上涂抹。但越越上妆,他越惶恐,最后满头大汗地朝我跪下来。
“上……桐芜,我上不去妆。”
我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周遭蔓延着一层死气,生命力在我的身上一点一点的流失。
啊,我都忘了,我是要死的妖了。
2
青客把我带到了大婚场地,我远远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正驾轻就熟的与每个人觥筹交错。
我从前想的没错,他穿红色的最好看,皮肤也衬得分外白皙。
突然间,他眼光一瞥,朝我们的方向望来。
紧接着,他就举着杯子朝我这走来。
他是看见我了吗?
我一时间有点紧张,手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心如鼓点般跳动,响的仿佛要跳出我的胸腔。
下一刻,他直直穿过我。
他微笑着朝青客敬酒:“好久不见。”
青客有点尴尬地冲他升了下杯子,然后虚虚朝我这看了一眼。
我知道青客是顾及我的感受,安抚地朝他一笑。
自己内心却仿佛漏了个大洞一般疼。
青客一边同他交谈,一边用法术小声同我传话。
“若是从前的先生知道他如今竟这样对你,不知该有多心疼。”
曾经某个阳光和煦的午后,阿稚坐在院子的摇椅上,笑着摸着我的头。
“我的小姑娘,应该快快乐乐的长大。
“必不应受半点委屈。”
可这些话,都随着与我的记忆一起,被他忘得干干净净。
对面的阿稚却似有所感,他疑惑地问青客:“你在和谁说话?”
这下青客也是一惊。
那个人的法术霸道强大,阿稚竟然还能窥得一点我的存在。
我赶紧落荒而逃。
自然也没发现在我离开后,他皱着眉回到房间,拉开手臂。
曾经光洁无暇的手臂上,竟赫然用刀刻了两个血淋淋的大字——
梧桐。
我其实知道阿稚曾经留下来,也并不是因为喜欢我。
我第一次见阿稚的时候,还没有化形。
他背着一篓书筐,进京赶考。路过书院时,抬眼恰逢看见满头梧桐树开放,笑眼眯眯地:
“呀,是个好兆头。”
于是就这么住了进来。
说是书院,其实已荒废许久,唯有门口的那棵巨大的梧桐树极其繁荣。
外头早就动了推翻拆掉这破落书院的念头。
不知为何每每要动手时,便常发生诡异的事情。
诸如如厕时莫名出现在大街上,半夜醒来头发掉光……久而久之,就任其荒废了。
外面都在传梧桐是妖树,吸食人精气而生。
因此看到阿稚从破门中出来时,还连连摇头,一脸“他在找死”的同情。
他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却不言语。
我也是这么想的。
胆大包天的凡人,竟然还敢来找死,让你见识一下妖的愤怒——!
我鬼鬼祟祟地伸出一根枝条,趁他入睡,打算抽上他的屁股。
结果他一把捏住了我的“手”,一转身,笑眼里盛满星河。
“你呀……”
虽然他表面上看着很和善,我也被他迷住了。
但他却微笑着绕着我对我诵读了一晚上的四书五经。
丧心病狂!
“够了别吵了!”
我被折磨了一晚上,黑着眼圈,气势汹汹地就踹开门,捏住他的衣领:“臭书生,你再读试试!”
我以为我端出了妖族最恐怖的样子,总能吓得这个凡人屁滚尿流。
谁知他神色丝毫未变,还摸了摸我的脑袋:“原来你长这样。”
我一哽。
随即惊喜地翻来覆去的看着自己。
我这是化形了?我竟然化形了?!
我那会儿不痛世事,心思纯洁无暇,只一心沉浸在自己刚化形的喜悦,便没注意到阿稚一个书生,看着我那复杂又欣慰的眼神。
他无声地说:“好久不见。”
3
我原以为公主总该是真的凡人,让他过上正正常常的人生。
谁知我咳着血腥味在书院喘气的时候,那位公主也跑了上来,一脸肃容:“不是叫你别出现了吗,凌华仙君回归神位若出了岔子,你可担不起责任。”
“妖就是妖,”她一脸神仙的漠然和俯视,“永远改不了其卑微贪婪的本性。”
我是阿稚养大的,何时伦到她来置喙?
我已经忍的够多了,唯有诋毁他一事我决不能接受。
我以前未开灵智的时候,见到路人便想一口一个。
向来温和的阿稚顾不得病弱的身子就跑出来,以从未有过的严肃态度呵令我回去。
我不屑听,我甚至转头过去就给他一爪子。
我明明控制好了速度,但阿稚却不闪不避的,任由我伤害他。
鲜血出来的时候,我愣住了。
阿稚苍白着脸对我说:“看到了吗,凡人的生命很脆弱。”
那次他九死一生,用了好多药才吊回来自此以后我再不敢不听话。
阿稚不惜用性命教养的我,他们凭什么这么诋毁他。
我很想哭,但现在已经没人听我的委屈了。
远方突然传来了一个温润尔雅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