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讫把我抵在墙上时,手里的那把刀已经放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盯着他笑,他问我在笑什么。
我说:“笑你现在的样子,和以前真是不一样了。”
许讫听完这番话松开了手,我的膝盖和地面相碰,骨头碎裂声在静默的牢狱里听得清晰。
他一下子没了声音,半晌不说话,抿了抿唇他将我扶了起来。
我仔细盯着他看了看,等看见他通红的耳朵后低下头,浑身止不住地颤栗。
他袖袍一甩出了牢门,临走前将伤药放在地上。
许讫以为我是浑身疼得抬不起头,其实我是兴奋地想笑。
果然是传说中的天选之子,单纯得有些可怕,却能在这吃人的王朝存活这么久。
瞧,生路来了。
平隆四年冬,下柱国赵千因叛国之罪,坐连赵家几十口人尽数被斩,由北镇抚司指挥使孟昭亲手送上路。
赵千在外名声远扬,此事一出,天下文士多为其申冤,更有甚者为其死谏。
赵千膝下一子赵朗已被处死,为堵文士之口,允帝开恩,留下了嫡女赵晏与庶女赵晚晚的命。
前一个是要她亲口承认赵千叛国,好把赵家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证据”。
而后一个则是新上任的允帝的旧相识,存了私心保下来的。
这些事,我是从赵晚晚这几年来随身带着的,那本谁也看不懂的书里知道的。
那本书里的文字我起初不认识,但长年累月的探查与考究,书里的内容我也能半认半理解地读下来。
如今这本书,在我手里。
被抄家那晚,我趁着人群混乱,偷走了那本书。
我必须要知道,她嘴里说的下一代皇帝必然是如今的镇抚使许讫,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我在牢中忍着鞭刑带来的痛,读完全本后,浑身不自觉地发冷。
我才知道原来我所在的这个时代,有它注定的命运要走,而我的庶妹却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它的走向。
这个走向,让我的父亲成了历史上的奸臣。
仅仅是为了,让她的意中人许讫,更快地成为下一朝的皇帝。
东厂的人,企图用刑让我承认父亲的确犯了叛国罪的时候,赵晚晚在干什么?
是在允帝的怀里计算着怎么让许讫揭竿而起成为皇帝,还是发现那本书不见了会心生不安呢?
我想大多应该是前者,毕竟在她眼里,赵家已经成为了她的跳板,我已经是个没用的棋子罢了。
可我偏要让她不如意。
第二日,锦衣卫的人便将我从东厂提了回去。
领头的便是指挥使孟昭,后面跟着镇抚使许讫。
许讫看到我面无表情,可逐渐变红的耳朵却让我瞧出了端倪。
走至清泉宫时,有人叫住了我。
我抬头看见了孝贤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樱儿。
“大人,太后有请您前往颐养宫一叙。”她生得美貌,面对眼前之人不卑不亢,那份气质平白地让我多看了几眼。
倒真是同从前不一样了,小时候的樱儿还是只会跟在我后面,喊着我乳名的小哭包一个,如今也出落的亭亭玉立,能够独当一面了。
孟昭对许讫吩咐让后者带着我先回锦衣狱。
樱儿出口制止他:“大人,不妨先去颐养宫,再下命令也不迟。”
一下子,孟昭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转过头看了我一眼,随后跟着樱儿离开。
那边的樱儿像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只对我做口型:“没事了,满满。”
满满是我的乳名,父亲希望我事事美满,可惜天不如人愿,灾祸一场接着一场袭来。
孟昭一去便是小半个时辰未归。
今日的太阳格外燥热,我来之前滴水未进,如今更是撑不住。
我看了看站得笔直的许讫,沙哑着声音开口:“大人,可否给口水喝?”
许讫居高临下地看我,眼里的心疼一闪而过。
果然,我心下更加确认了赵晚晚为何要除去赵家,最重要的是,她想除去我。
因为她的心上人,爱的是我。
这点从许讫还没有入宫做锦衣卫的时候,我就知道。
其实许讫并不叫许讫,在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叫贺若长风,是尚书令的庶子。
后来尚书令因殿前失言被斩,他的儿子也被贬肃州,但这其中并不包括许讫。
因为他是尚书令的所有儿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自小便在军营长大,准确来说,是跟着我的舅父长大。
事发之后,我的舅父让许讫跟着他姓。
世上再没有了征战沙场的贺若长风,有的只是跟着舅父出生入死的许讫。
我与其他女子最大的不同便是不听管教,在我十五岁那年,我因为心情不好,便去了边疆跟随舅父,我与许讫也算是旧相识。
三年来我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很多次我都能从他的眼里看出他对我清晰的爱意。
只可惜后来我才知道,这份爱意,从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的。
许讫挣扎了一下,还是让人给我喝了水,之后专门找了一处阴凉让所有人在那儿等着。
孟昭回来的时候脸色比之前更难看,看我的眼神就像是要活吞了我,他站在我身前,目光狠厉,垂下眼皮看我的样子宛若在看一个死人。
他身后还跟着脸色截然不同的樱儿。
“赵绾,你倒是个厉害人。”孟昭低沉着声音,声音冷得我在艳阳天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我冷笑:“大人言重,赵绾不过是为了活命罢了。”
最终我被樱儿领去了颐养宫,离开前我对着孟昭轻声说道:“孟大人,咱们来日方长,倒也不必太急于一时。”
说完我对着他笑了笑,跟着樱儿离开。
孟昭对我的恨意,根深蒂固。
因为他曾是黑水靺鞨的人,也是我儿时买来的第一个奴隶。
他在我那儿受到的屈辱,够他记恨我一辈子。
我清楚他在大淙隐姓埋名,一步步爬到锦衣卫指挥使,支撑他的就是对我,对这个王朝的恨意。
但他忘了,我从十岁起,囚了他近五年,对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他的脑门上有我亲自刻下的刺青,即使他用伤疤来隐藏那处地方,我也能从他的那双狼子野心的眼睛里认出他来。
一如以往,他曾跪在我面前求饶的时候,眼里对我露出的那些挥散不去的恨意。
真有意思,黑水靺鞨的狗,如今也成了大淙的狼。
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眼里的嘲讽不加掩饰。
孟昭因为我被太后赦免,被皇帝罚了四十鞭。
我从许讫口里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我在胭脂铺里笑得开心,许讫看着我笑也忍不住嘴角上扬。
“你没有受责罚吗?”我问他。
他稍稍低下头说道:“没有。”
许讫很少骗我,一骗我就不自觉声音放小。
那就是挨了打,也是,身为孟昭身边的左膀右臂,许讫肯定也要跟着挨罚的。
“对不住,害你挨罚了。”我的眼里露出对他的关心,没等他说话我又问他:“你这样出来,不怕他找人跟踪你?”
许讫眼里露出几分惊喜,像是没想到我会给他道歉。
“不会的。”他笑着说:“我出来的时候,没有人跟着,孟大人很信任我。”
我心下冷笑:“不出三日,他便能找到我。”
许讫怎么这样单纯,孟昭是什么人?是能在两年内做到指挥使地位的人,绝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早在第一天许讫找到我的时候,孟昭也肯定找到我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出手罢了。
许讫让我快跑,可我又能跑到哪里去?孟昭早晚能抓到我,还不如坐在这儿,等着他。
孟昭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还要快,第二日他便带着人围了我的铺子,连夜把我抓回了锦衣狱。
他将我交由三司会审,东厂作听记,盘问我的人乌泱泱地站了一大片。
但案子,却是因为走私案。
我跪在堂下,那些人大多知道我的身份,目目相觑。
两个月前,太后已宣旨将我贬为庶民,后代子孙不许做官,但罪臣之女又与走私案牵连上,他们看上去着实十分惊讶。
至于赵家叛国一事,赵晚晚已然承认,故而我的辩词也不甚重要。
他们只是想要一个供词,而这个供词是谁亲手写下,也没有那么重要。
太后力保我,允帝因着赵晚晚的原因,虽然想要置我于死地,但他羽翼未满,不敢和太后明着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