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村里那些光棍一个个进入我姐的屋子,而爸妈在旁边数钱的时候,我拖着我姐去跳了河。
没想到死后冰库保管费还要收五千块钱。
我们躺在在殡仪馆里没人认领。
可冰库冷的实在呆不住,我们想飘回家看看爸妈。
我有个姐姐。
小时候得了脑膜炎,卫生所大夫一针下去,脑子就傻了。
村里的人就喊她傻子。
妈妈觉得丢人,又生了我。
本以为是个男孩子,疼了整整一夜下来,还是个不带把的。
我就是傻子妹妹。
我和我姐就是两个讨债鬼。
跳河这天中午,她发了高烧。
咿咿呀呀说不清楚,就一直趴在我背上哼哼。
悄悄摸进厨房,灶上热着碗鸡蛋羹。
舀了两勺塞姐姐嘴里。
我妈回来看见那碗鸡蛋羹,直接就拿着鸡毛掸子,把我们从屋头抽到屋尾。
“干吃饭的玩意,就知道拖你娘老子后腿!要你有什么用!”
姐姐趴在我身上,两条胳臂被打得生肿。
我想,她这么好的人不该再这么受苦了。
尸体被人打捞起来时,我和姐姐就站在水库边上。
她朝我笑着。
她这一生都不知道什么叫怨恨和遗憾。
可我不行。
因为核实不了身份,尸体被拉到了火葬场冰库里。
没有家属认领的尸体最后就会被统一火化。
我在火葬场等了许久许久,都没见爸妈来签字。
冰库里真得很冷很冷。
被装在小箱子里面,来往的人开门关门,声音大得像地震。
冷得呆不住了,就偷跑出来。
我想回家看看。
凭着记忆,找到了家,他们正围在一起吃晚饭。
“文秀那丫头死哪儿去了!今天我回来一看,冷锅冷灶的。”
“就是,我都快饿死了。”小弟夹着块鸡肉,含糊不清地说,“妈,等她回来,你得好好管她!”
我爸倒是没说什么,头伸出门外。
看着黑布隆冬的仓库,疑惑地问:“文莉怎么也不见了,文秀把她大姐带哪儿去了?”
“行了,你快吃!那俩肯定是出去玩了,下午还偷吃了文宝的鸡蛋羹,我狠狠抽了顿才算老实。”
我妈满嘴吃得流油,满不在乎地扒拉着碗里饭,“你们待会儿就把碗放水池里,她要是敢不回来洗碗,我就打断她的腿!”
玩?
我坐在门口台阶上看着院东边那间小仓库。
从弟弟出生起,我们就跟玩没有关系了。
第二天,我妈发现早饭还是没人做,气得火冒三丈。
猪圈里的猪饿得嗷嗷叫。
小弟被吵醒,朝里扔了几个萝卜。
“妈!那两丫头怎么还没回来。”他不耐烦地骂道,“大清早就把我吵醒,有完没完了。”
妈在灶上烙着饼,指挥着我爸。
“当家的,你去村头丽红她家,把人给我拖回来。无法无天了还!”
没过一会儿,我爸就回来了。
“丽红说没看着人呀。两孩子不会出啥事吧?”
“能出什么事。”我妈端上饼子和酱,还给小弟倒了杯牛奶。
“就她俩,就是卖都没什么人要。”
门口,丽红姨急冲冲跑进来。
“两孩子昨晚就不见了,你们怎么不报警呢?”
那年我姐肚子疼,哗哗流血。
我把她背到丽红姨家,是红姨救的命。
她是个大好人。
“报啥警,她俩都多大人,还能跑丢了不成。我看呀,是心野了。”
到了下午,警察拿着我和阿姐的遗物上门。
我妈还是一口咬定,那不是我们。
死的那天,我穿得是我爸买的二手红大衣。
就在我出嫁时候穿过一次。
警察捧着那件大衣,无奈回去了。
我拼命地挡在民警面前,喊着。
“你们别走,别走,这就是我家。”
冰库里面太冷了,我想回家,我想入土为安。
可是民警看不见我。
我又冲回去,跪在我爸面前。
“爸,生我一场,把我葬了吧。”
没人听得见我说话。
爸爸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妈妈拽住了袖口。
“别忘了年初村长家媳妇投了河,也是让认领,最后交了多少钱,才让把尸体从火葬场拉回来的来着!”
我爸没想起来。
我妈伸出一手掌,咬着牙齿说:“5000!咱们家哪有那钱。”
“可,那是我们家丫头呀。”
“还不一定是我们家的呢,搞不好是文秀把衣服偷穿出去,然后丢了,被人捡了,或者卖了,都是常有的事。”
我爸听得连连点头。
“是这么个理。”
屋外的门框框作响。
我爸摸了摸胳臂:“怎么突然这么冷呀。”
我回头,看着这个住了二十三年的家。
不领我回家不打紧的,至少把姐姐带回去啊。
她这一生,太苦了。
东边的小仓库是我和姐姐住的地方。
我住里面,姐姐住外间。
进去后,看着还跟我走的时候一样。
姐姐的旧床单洗得发白,却还能看见血迹。
她在这张小床上睡了快二十六年。
十七岁那年。
我背着书包放学回家。
小弟在台阶上数着卡片跟同伴笑着。
小仓库传来姐姐的几声哭喊。
短促地像鸟叫,很快又被摁下去。
我姐是个傻子。
他们用糖哄着她。
只要不出声就能有更甜的糖。
陈文宝也是个傻子。
为了几张游戏卡,就放几个小黄毛进了这间屋子。
我将书包狠狠砸向文宝,双手挠在他脸上。
“让你欺负姐姐,你不许欺负她!”
将游戏卡片全部撕碎,扔在地上,死死揪着他不放手。
最后,我被文宝打的鼻青脸肿。
他也被爸爸揍了一顿,我妈拦在旁,顺道骂了我半宿。
那几个黄毛赔了两千块钱,这事就算了了。
我姐的青春在那天就宣告彻底结束。
我漫无目的地飘着。
村头丽红姨抓着警察问。
“让我看看那俩丫头,我看一眼就知道是不是,求求你们了。”
“你是家属吗?”
“我……我……不是。”
“那我们不能让您去。”
丽红姨跪在地上,朝着警察磕头。
最后看到我被水泡浮肿的面容,丽红姨嚎啕大哭。
“文秀啊,姨对不住你。”
听着哭声,我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到最后,只有她能记得我。
冰库外头,姚盛哥哥从走廊那头赶过来。
他把丽红姨抱在怀里。
“妈,文秀走了,我们让她安心走好吗?”
我喜欢姚盛哥哥,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给他织毛衣、给他做鞋子、去镇上借他最喜欢的书。
我能在学校啃一学期的馒头,攒钱给他买溜冰鞋。
他高大、漂亮、聪明。
小时候,丽红姨笑着说要给我们定娃娃亲的。
姚盛哥哥搀扶着丽红姨走出去。
他的新婚妻子跑过来扶着她们。
丽红姨上车后。
“又是你们那个邻居,这都惹出多少事了。”姚盛哥的妻子娟姐,在车外抱怨着。
“上次千里迢迢跑过来,后来闹得鸡飞狗跳的,现在可好,都闹到火葬场了。”
“行了,别说了,人死为大。”姚盛哥哥也是一脸不耐烦。
我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
半年前,我想攒些钱,别让我妈把阿姐随便嫁了。
丽红姨让我去姚盛哥哥那儿躲一躲。
姚盛哥告诉我,女人要自爱自强。
娟姐也告诉我,不要怕,在城里都是讲规矩的。
我好开心。
找了份保洁的工作,每个月拿着600块工资都开心得很。
可是,我爸妈出现,拖着我回家的时候,没有人能救我。
现在看来,原来他们早就烦了我。
也是,一个浑身都脏的人。
竟然还想要幸福。
娟姐上车前说了句。
“其实也是解脱了,她们姐妹两个那样活着,也是受罪。”
丽红姨在爸妈面前硬生生说了两小时,
我爸擦了擦眼泪。
“这两孩子,怎么就想不开呢。”
小弟半蹲在椅子上,也感到烦躁,低着头不说话。
“咱们得把这俩孩子接回来呀,入土为安,才能投个好胎呀。”丽红姨抹着眼泪。
“是,应该的,应该的。”我爸附和着。
沉默许久的我妈突然伸出手,一把摁住了我爸的胳膊。
“丽红大姐,你说,人都泡成那样了,谁能认出来到底是不是我家的妮?要是个不知哪儿来的野尸葬进了祖坟,陈家老祖宗都不会放过我们的。”
“这也不是道是哪来的野尸,没人认也是要找个地方扔的,还收人五千...”
“你什么意思?孩子都那样了,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再送他们一程,就那么难吗?”丽红姨拍着桌子,声嘶力竭地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