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江华大学校友馆看见了我妈的照片。
她笑容恬淡,不是村里人口中的疯子瘸子,也不是狼狈残破的模样。
周围人议论,“听说她是许兰亭教授的挚爱,只可惜至今下落不明……”
我躲在角落里泪如雨下。
她是别人家的宝贝女儿,本该拥有美好的人生,深爱她的丈夫。
可在过去二十多年里,她却被我那堪称老畜牲的爸不断折辱。
我也曾是推她走向绝路的凶手之一。
情绪崩溃之下,我选择了投河,却意外穿越到了过去。
回到了我妈没被拐卖之前。
我的生父,是个家暴成瘾的老畜牲,患有中度狂躁症。
老畜牲时不时在村子里来回踱步,眼里满是红血丝。
在遇到村里婆姨们时,他总像个发情的疯狗,把裤裆里的东西故意掏出来恐吓她们。
至于我妈,据说是老畜牲年轻没得病时,他自己从江华大学拐骗回村的。
村里人不愿意同老畜牲过多有交集,更不敢过问和插手我们家的事。
毕竟触霉头的事,能躲就躲。
于是几乎隔着那么一两天,一整个孤寂的村子里回荡着我或者我妈那尖锐的哭嚎声。
八岁那年,老畜牲拿铁棍把我妈打了个半死。
我因为挡在我妈面前,老畜牲扔下铁棍反手死攥着我的头发反复往墙上撞去。
这场殴打后,我左耳失聪了。
我胆子小,被打怕了,跑出了这个家,在外面捡垃圾剩饭吃整整流浪了三天。
那是我过得最安心的日子。
以至于后来在老畜牲发病时,我下意识地撒腿往外面躲,扔下瘸腿的我妈独自面对一切。
每一次,从外面躲了大半天的我偷溜回来时。
跪在我妈的面前,紧攥着我妈的手掌心,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掉。
“妈,对不起,对不起……”
然而下一次,在老畜牲拿出铁棍或者火钳时,极度恐慌下的我依旧选择丢下了她,逃也似地夺门而出。
直到院里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完全停止,才颤抖着扑向角落里濒临昏迷的我妈。
嘴上说着怕她死,可是一到灾难来临时,我满脑子都是自保。
所以,我从小就是个令人生厌的极度自私而怯懦的胆小鬼。
本该是我妈这辈子最憎恨和厌恶的人之一。
令我难过的是,她从未开口责怪过我,大包大揽地把这一切的苦难全部担在了自己身上。
很多个日夜,她总是无声地流着泪,用她那青紫一片的额头轻轻贴着我那失聪的左耳。
“蔓蔓,别害怕,有妈在。”
她对我很好,一直都没有怨恨过我。
甚至于后来我到了青春发育时期,老畜生兽性上头妄图强奸我。
饱受凌辱从未敢反抗的我妈,第一次瘸着腿,拖着生锈的铁棍,朝着老畜生的后脑勺砸去。
老畜生躲了过去,又一次对我妈没命地拳打脚踢。
可是我这样一个卑劣又懦弱的小孩,总是在我妈为我挺身而出的时候转头逃跑。
甚至后来肆意妄为地踩着她为数不多的善良,偷走了我妈最后的念想。
我是推她走向绝路的凶手之一。
她该是恨我的。
十六岁那一年,我偷了我妈偷藏在灶下的钱,私自交了学费顺便买了新的教材。
那一天的空气很香,醉酒的我爹尚在昏睡,难得是个没有殴打和谩骂的夜晚。
我睡眼朦胧地看见我妈收拾整齐,满面春风地拖着她的瘸腿,趁着天黑轻手轻脚出了门。
突然清醒的我偷偷跟着我妈出了村,隔着一条马路看着她拦下车,珍重地摸出怀里的黑布包。
可是里面包裹着的钱,全都被我换成了卫生纸。
我妈只能眼睁睁地杵在原地,看着那个装载着她所有希望的大巴车扬长而去。
然后,她跳河了。
“妈———”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从高处打了个磕绊狠狠摔飞了出去,狼狈地手脚并用跳进河里,拽着我妈往岸边游。
她枯瘦的手,像根干瘪的树枝,了无生机。
就当我以为她要骂我甚至打我来发泄时,我妈却只是用皲裂的双手捂着脸。
再放下来时,泪流满面。
那种失望混杂着零星绝望的神情,反复侵蚀着我懦弱卑劣的心脏。
我莫名地恼了。
瘫坐在岸边的我跪坐在我妈面前,紧攥着她的手腕,带着哭腔先发制人。
“你是我妈,既然生了我就要对我负责,不能只顾着自己跑丢下我不管,你这是自私!”
言不由衷的咆哮,掷地有声。
我只想她再等等,等两年后我高三毕业成年了我们母女俩一起逃,我可以在外面打工照顾她。
万一她真的走了,家里只剩下那个兽性大发的畜生,我真的会被凌辱至死。
可是话语从嘴里跳出来,却变成了寒冷刺骨的冰锥,一切都变成了倔犟的言不由衷。
可那时候的我依旧天真的以为,岁月可以磨平一切伤痛。
我是她血浓于水的女儿,是她唯一可以相信和亲近的亲人。
但是尚且心智不成熟的我没有意识到,我存在的每一天。
无不在鞭笞着我妈回忆这些年被我生父随意奸污和家暴的痛苦不堪。
对于绝大部分被拐卖的女性而言,她的孩子,她所谓的丈夫,都是害得自己被迫离开至亲至爱的间接凶手。
她们的亲人在远方,藏在自己遥远的回忆里,成了最难以触碰的奢望。
自从那天起,我妈像是一具只会呼吸的空壳。
她不再开口说话,也不再喊我“蔓蔓”。
即便我一次又一次护在我妈身前,挡下老畜牲越发狠戾的暴打。
她依旧失了魂的状态,眼神涣散空洞,什么反应都没有。
后来经过查阅资料,我才了解到我妈这种状态也是精神类疾病的一种。
没有心理医生的专业开导和药物辅助,是会死人的。
可是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只当她是怨我。
好绝望啊。
我以为只要等我有能力带她离开,等我带她过上更好的日子。
等我帮我妈找到她的家人,我妈肯定就会原谅我。
可是我连我妈生病了都不知道。
三年里,我听够了校内霸凌者“聋子怎么又在白日做梦”的嘲讽谩骂。
却还是坚持在教学楼天台发了疯地学习。
只要能考上,我就能带我妈走,为我几年前的自私赎罪,所以我必须走。
这个可笑又可悲的念头,萦绕徘徊在我的脑海里两年多,已经把我逼上了一条“只能成功”的绝路。
甚至差点要把我逼疯掉。
可是一想起被关在家里的我妈,我又不敢轻易让自己出任何岔子。
毕竟我妈她只有我了。
2007年,我十八岁,高考结束,成为我们乡镇唯二考上本科的高中生。
但是录取书到手的那一天下午,我转手就把它卖给了隔壁镇的暴发户,卖了一千二百块钱。
因为我妈的状态大不如从前,带我妈逃离的念头已经远远超过了我对大学生活的渴望。
学校可以再考,但是我妈只有这一个。
我只想早点带着我妈一起走。
在背上包去往隔壁镇拿钱的一个小时前,我蹲在我妈面前。
轻轻地抱着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她,蹭了蹭她的额角。
“妈,你一定得等我回来,我带你走。”
我这个懦弱了无数年的聋子,终于可以带我妈远走高飞了。
奔跑在乡间的自由小路上,满头大汗的我迎着盛夏的热风,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等我抱着装满很多钱很多钱的书包,从十公里外的镇子雀跃地狂奔回家时,我家里里外外却围了一圈人。
其中最扎眼的,还是停在人群最外面的、那辆有些掉漆了的警车。
“妈———!”
我惊惶失措地挤开人群猛冲进院子,却不小心一个踉跄,整个人重摔在了地上。
盛夏酷暑,我护着书包摔趴在地上,被石子蹭破的掌心火辣辣的疼,浑身上下却止不住发冷。
老畜牲被几个警察按着动弹不得,嘴里骂骂咧咧说着一些难听的肮脏话。
我妈躺在庭院里的空地上,干净的白布严实地覆盖住全身。
她没能等到我回来。
老畜牲发病的时候,用铁锄头把我妈打死了。
我攥着那些钱,在村里人的指指点点下。
用檀木盒子装着我妈的骨灰,一路颠沛流离来了宁淮。
这是我欠我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