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胸有丘壑,但壮志难酬的国师。
在老皇帝的炼丹房泡了七年,我彻底放弃了匡扶社稷的想法,坐等这个国家灭亡我好回师门重新抽签大展宏图。
结果老皇帝突然暴毙,新帝继位,我意外发现国运竟隐有聚拢的趋势。
望着新帝蒙着眼和貌美宫女嬉闹,我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业务能力产生怀疑。
这真的是中兴之主吗?
捧着一堆臣子告老还乡的奏折,我人都麻了。
新帝萧怀景一十有八,年纪不大,玩的倒花。
一炷香里,我看他从互喂瓜果到蒙眼追人,再从蒙眼追人到划拳脱衣。
同来的臣子摇头叹气一个接一个把辞官折子让我转交,挽留的话在嘴边但我确实说不出口。
他这样全然没有复兴之相,倒有亡国之兆。
有点儿远见的都谋后路了,连宫内的小黄门都在打听出路,可惜我师门讲究从一而终,没亡国之前,我都只能安分地当国师。
在萧怀景输到要脱亵衣时,我忍不住发声了:“陛下。”
萧怀景衣衫半敞,斜倚在龙座上醉眼朦胧:“嗯?国师也要一起玩吗?”
他身侧的宫女实在太有眼力见,话音未落就来拉我。
我仓皇避开,瞥见他苍白的脸色和时不时压抑咳嗽的动作,斟酌片刻:“您这样下去,怕是子嗣艰难。”
萧怀景脸色数变,最终化作嘴边玩味的笑意:“没有后嗣,皇位不稳,国之将亡,国师不是正好脱身?”
“朕那日在藏经阁可是听的清清楚楚,国师都已经联系好大燕钦天监了。”
“反正端朝气数将尽,不如国师先行,只盼念着一份微薄情谊,亡国时给朕收个尸。”
真晦气,被他发现了,但是我还是要好好敷衍他。
“陛下言重了,臣一心为国,日月可鉴。先帝驾崩突然,陛下若有政事不通之处,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国师都这么说了……”萧怀景看上去不怀好意,“这些都是辞官的折子吧?劳烦国师统一批复,朕准了。”
我太阳穴处突突地跳,腾出右手翻奏折。
“三朝元老、当世大儒孟太师,刚正不阿、鞠躬尽瘁,他辞官恐让天下学子寒心。”
“年事已高,不荣归故里,难道还让朝廷费钱养?”
“开国功臣、世袭罔替威武侯,为国戍边、正值壮年,他乞骸骨难免动摇军心。”
“身负沉疴,不归隐调养,难道等着鸟尽弓藏?”
“杏林圣手、药王传人太医院正,苦心研药、救人无数,他移病未免太过荒谬。”
“医毒双修,不尽早脱身,难道盼望东窗事发?”
“那陛下好歹三辞三让,至少史官笔下能给您留个好名声吧。”
我不忍地瞅了眼眉头紧锁依旧奋笔疾书的起居郎,他爹就是因为秉笔直书,被心血来潮翻看的老皇帝嘎了。
萧怀景油盐不进:“朕都是板上钉钉的亡国之君了,管什么身后名。”
我苦口婆心:“您要是努力点儿,当中兴之主也行啊。”
“臣子都跑光了,朕还能身兼数职不成?”萧怀景懒洋洋地在龙椅上挪了挪屁股,“能把龙椅捂热都算太祖皇帝显灵了。”
我咬牙,放下那一捧奏折,把自己告病休养的折子揣进袖里:“臣斗胆,愿辅佐陛下,光复我朝。”
回到钦天监,我立刻后悔了。
多好的跳槽机会,就因为一时心软错过,烦死了。
我来端朝七年,头一年整个都被关在老皇帝的炼丹房给他炼长生不老药。
后来老皇帝越来越易怒,太学的先生们被砍的差不多了,我作为充数的填进去。
老皇帝的后宫不是世家联姻就是权贵出身,唯有萧怀景的生母只是一个浣衣女。
我第一次见到他,还是在找太学的路上误入冷宫,撞见他守着母亲冷硬的躯体,看唯二的宫女太监翻箱倒柜搜刮娘俩仅存的财物。
我自幼读圣人言习君子道,哪看的惯欺负弱小,当即露出腰牌呵斥走恶人,替他安葬了母亲。
师门有规定不能和皇族相交过深,我问他想认哪个娘娘当养母,他瘦小一只,攥着我的衣袖不说话,我心软的一塌糊涂,头次违背师门请旨当他的启蒙先生,自掏腰包提供他的衣食住行。
看他从半大小子长到现在,要说没有半分感情那必然是骗人的。但打死我都想不出来,我费尽心思给他灌输唐尧虞舜,他偏学会了夏桀商纣。
头痛,唉。
年幼的萧怀景聪颖好学,彼时我尚怀安人活国的心思,老皇帝年迈昏庸,其他皇子皇女骄奢无度,思来想去,我索性再次违背师门直接介入夺嫡,推萧怀景上位。
来端朝的第六个年头,我的所作所为被师门发现,刑堂四位长老齐聚,一百二十鞭和右手手筋,我鲜血淋漓倒在钦天监里。
那天萧怀景亲赴太医院求来院正,堪堪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
喂药的时候,他哽咽地许诺:“凌姐姐,我们一定能拿下那个位子。”
窗外风雨如晦,屋内的少年迅速蜕变,一夜之间掌握了过去那些似懂非懂的阴谋阳谋。
尽管我的初衷是培养一个好掌握的皇帝,在国破时干脆点投降减少百姓伤亡,但朝夕相伴的六年无法作假,萧怀景真的上位后,我反而不忍心了。
我闭门不出,甚至他的登基大典都没去参加,在听到他沉溺酒色时还庆幸不用自己出手就能早日脱身。
可是亲眼看到他慢慢变成孤家寡人,我还是坐不住了。
我至今都记得,微醺的阳光流转入静室,映照案上手持书卷的少年。他于温暖的日光中抬头,笑容明媚且坚定:“我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如果上天真的要亡端朝,为什么会降下中兴之相?既然如今国运聚拢,又为何不能一争,开辟新端朝?
我烧了师门的来信,长舒一口气。
我下山来就是为了青史留名,替守成之君锦上添花不值一提,给中兴之主雪中送炭值载汗青。
萧怀景打小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三巴掌都打不出一个屁。
我要是直接问他为什么走昏君路子,他指不定怎么东拉西扯避而不谈甚至避而不见,恰好现下就有一个完美的理由——今日捧了折子,牵动手伤,旧疾复发,只怕天不假年,望见陛下一面交代后事。
萧怀景身披单衣匆匆赶来,看我酒菜齐全的架势立马意识到自己上了当。
“国师好雅兴。”
我一早让人关了门,他冷哼一声。
“都是当皇帝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我斟了两杯酒,“六年前埋的仙人醉,尝尝。”
他踌躇片刻后坐下,没接酒杯。
“这第一杯,是祝贺我们苦尽甘来,得偿所愿。”
“这第二杯,是同你赔不是。先帝在时我觉得端朝没指望了,天天盼望国破离开,但你是有能力的。先前避着你是我不对。我没有去大燕的意思,你也不用刻意营造昏君形象,让这些年的心血白费。”
“这第三杯,就愿你我君臣同心同德,共创盛世。”
我自认面面俱到,岂料最后说完,萧怀景的脸黑了一度。
“君臣同心同德?”
“对。”我有些上头,“就像桓公管仲,孝公卫鞅,千古佳话。”
“管仲病逝,桓公开始亲小人;孝公去后,卫鞅惨遭车裂。都不是好结局。国师要是想流芳百世,朕直接下令增税修城、搜刮民财,彻底坐实昏君的名号,国师提剑进殿、为民除害,不是更会为人称道?”
我怀疑萧怀景发了癫,我搁这掏心掏肺给他畅想未来,他在这里给我疯狂拆台。
谁家好臣子受得了这委屈?
幸好我不只是好臣子,还给他又当爹又当妈。
根据我钻研《育儿经》多年的经验,他这种情况属于叛逆,千万不能摆大家长的姿态,要适当放手,多一些包容和理解,形成良好的亲子关系,营造和谐的家庭环境。
我大手一挥:“那你说,我们怎么避免你死我活的结局。”
“你想入史册,对吧?”他端起酒杯好整以暇。
“对。”
“重大事宜才值得记录,对吧?”
我点头。
“那皇家玉碟上的名字,算不算重要?”
“算。”
萧怀景笑意盈盈,杯中酒一饮而尽。
“皇后的名字,可以入玉碟。”
我猛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