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弟死了。
枉死的鬼是不能投胎的。
为了让弟弟投胎,我爸妈将我丢进了保童塔。
保童塔是弃置夭折婴儿的地方,没有人能听见我的声音。
除了姜九
浙南腹地的村落中有一种不起眼的建筑,叫做保童塔。
它的外观像一座小庙,在距离地面不远的高度,挖出一个小窗户似的口子。
几乎每一个村子都有保童塔。
小时候我问外公,保童塔究竟是什么地方。
外公漫不经心地在石头上敲了敲他的旱烟斗。
“名字很好听对吧,保佑孩童的塔。”“不是吗?”
“不是,”他抽了一口烟,缓缓地说,“那是困住孩童灵魂的锁妖塔。”
保童塔是弃置夭折婴儿的地方。
那个年代饥荒贫穷,孩子的存活率很低,小孩子又不能进坟,所以孩子死了,大人就往保童塔里一扔,命比草芥还不如。
后来孩子越扔越多,保童塔也年久失修,出现了一些坍塌,但村民不管这些,依旧向里扔孩子,便有狗从底下刨洞,把尸体叼出来吃。
小时候我身体差,经常发烧梦魇。
村里的风水先生说,我体质极阴,容易沾染一些邪门的东西,一定要好好看护。否则到时候,就只能丢进保童塔里去了。
我妈听先生的话,在我床头摆上了菜刀,在家中养了一条大黄狗,还在我的脖子上挂了一枚山鬼钱。
我外公斥责她小题大做,但我的身体状况确实转好了一些,只是和别的孩子比起来,依旧称得上孱弱。
村里的孩子嫌弃我是个病秧子,不愿意和我玩,所以我总是独自一人走在田埂和林间。
七岁那年,我看见保童塔边站着一名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
我们村子的保童塔坐落在中央陇,被一片矮草掩映着,另一边就是悬崖。那个男孩就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个悬崖边,一张脸冷淡又苍白。
我跑过去,气喘吁吁地将他扯住,喊:“小心!”
他转过头,怔怔地望着我,没有说话。
此刻我才看见他眼角绯红的小痣,像血一样红得妖异。
我问:“你住在哪儿?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他依旧不说话。
或许是因为孤单太久,我想了想,继续觍着脸示好:“我叫李岁岁,你叫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九九。”
“天长地久的久吗?”
“不,”他冷漠地说,“九十九的九。”
我兴高采烈地回了家,告诉妈妈我终于交到了好朋友。
妈妈忙着在灶台前做饭,顾不上理我。
弟弟在天井里大声地啼哭,我跑去哄他,可我的力气实在太小,抱不动他,只好趴在旁边,小声地给他唱歌。
九九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进来。他站在一边睨着我,问:“你在唱什么?”
“《虫儿飞》,”我回答,“你没听过吗?”
他摇摇头,半晌,又问:“你弟弟?”
我点头。
“他叫李丰榜。”
这时候我弟弟忽然安静了下来。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九九,似乎对眼前这个陌生的哥哥感到好奇。
九九却没有看他。
他只是盯着我,冷静地道:“你应该离他远点的。”
我很糊涂:“为什么?”
他却又不说话了。
我妈妈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九九后显得很诧异。
“你是哪家的孩子?”她把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匆匆地走过来,抱起弟弟,“你妈妈呢?”
九九仰起头望着她。
“阿姨,您家有镜子吗?”
“你要镜子做什么……”
我妈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了壳。她的视线落在九九眼尾的红痣上,随后脸色大变。
“你是那家的……”
我爸从屋里探出头来,问:“怎么了?”
妈妈向后退了两步,我爸顺势走上前,看见九九后,脸色也变了一变。
九九很固执地重复:“有镜子吗?”
“小人儿,我家没有镜子,”我爸和善地摸了摸九九的头,“你可以去别的地方吗?”
我妈却突然歇斯底里地抄起了一边的扫把。
“滚出去!”她疯狂地向九九挥动着粗砺的扫帚,“晦气的东西!给我滚出去!”
我跟着九九跑了出去。
“对不起,”我对九九说,“我爸妈平时不这样……”
他静静地走下崎岖的碎石山路,我三步并两步追到他面前,可怜巴巴地拉住他。
他停下来,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是你的错。你不用道歉。”
然后他停顿了一下,音量倏然变低。
“再说,我也习惯了。”
我家在雅村最高的一片地上,紧靠着山。从我家到村广场,有一段不长不短的路。
九九如履平地地走下山,我就乖乖地跟着他。
我们路过满是藻荇的池塘,看见水鸭在脏兮兮的死水中流动。村里的几个小孩子在池塘边玩闹,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下意识地躲到了九九身后。
那边那个为首的小胖子叫李文,是我堂哥,以前会抓虫子放在我的头发上。
李文见着九九,大惊小怪地尖笑起来:“这不是疯女人的疯儿子吗?怎么,今天不和你那个疯子妈待在一起了?”
旁边一阵哄笑。
九九无视他们走过去,李文却不依不饶:“别走啊,不表演一下你妈平时是怎么发疯的?”
一个黑瘦的小孩嬉笑着从地上捡起石头,朝九九砸过去。
九九松松地偏头一躲,没砸中。
李文迈过去,伸手把九九的衣领提起来。
“小畜生!我跟你说话呢!”
九九用一双冷然的眼睛凝视着他,说:“你要死了。”
“你说什么!”
我感到身边掠过了一阵很重的寒气。
下一秒,李文被推进了湖里。
水面溅出一排肮脏的水花,像是打水漂时石子落出的轨迹。
“李文落水了!”
孩子们惊叫着奔逃,像一群仓皇扑翅的水鸭。
九九双手插着口袋,淡淡地侧过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肩膀上,低低地说了句什么。
可他的肩膀上明明空无一物。
我的脚底没来由地升起一阵寒意,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四周的冷气却像是以九九为中心,悄无声息地向他聚拢而去。
一阵盛大的风。
呼啸、哭号、自由恣意。
夕阳西下,九九站在风里,眉眼料峭,宽大的白色衣衫随风鼓胀,眼尾的血痣鲜妍明丽。
他忽然笑了起来。
我看着他伸出一双青白瘦削的手,不疾不徐地抚摸着自己肩膀上方的空气,神色宠溺得仿佛在逗弄自己心爱的宠物。
“你在做什么?”我问。
他没有理会我,嘴角的笑愈发诡异。
“你杀了他。”
“我没有杀他,”他好整以暇地望向我,无辜又镇静,“不是我推的。”
来不及多想,我用力抓起了他的手。
“快跑!”我着急地说,“我带你跑!”
九九一愣。
随后,他的神情渐渐柔和下去。他将手放在我的侧脸旁,但并没有碰到我的脸。
“不用跑。他死不了。”
风水先生匆匆赶来,将李文从水里救了出来。
被救上岸的李文痛苦地咳出几口水,睁眼见了九九,就连滚带爬地向后退,边退边骂。
“塔里鬼!你这个塔里鬼!”
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
九九仍然从容地站着,风水先生看着李文跑远,回头对着九九叹了口气。
“你何必招惹他们呢?”
“我没招惹他们。是他们招惹我。”
“你知道他们爱欺负人,就该绕着他们走。”
“他们不是爱欺负人,是爱欺负我,”九九的口吻老气横秋,“哪有多少人天生喜欢打人,他们就是欺软怕硬。我越忍气吞声,他们越得寸进尺。”
风水先生被他堵得无话可说,转而谴责另一方面:“那你也不能吓人啊。”
“他们是我的朋友。”九九似有若无地瞥了我一眼,“我喜欢我的朋友。”
“‘玄生万物,九九归一’,”风水先生神神叨叨地说,“阿九,你可别走错了路。”
我百无聊赖地站在一边,望着涟漪渐消的湖。
因为刚刚的风波,湖上繁杂的藻荇浮萍已经被冲散了大半,我站的水边正好露出一块梳妆镜大小的平整水面。
我无意瞥了一眼,却发现我没有倒影。
九九自顾自地离开了。
风水先生的脸色很难看。
我代他向风水先生道了歉,急匆匆地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