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甫一睁眼,便看到了那身着直裾深衣的秀美青年。他的眸中水色滟滟,似林中温顺的鹿。
我怔了怔,轻轻唤出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名字:“阿月?”
【一】
昭宣十年,春。
钟离月攥着咸安公主的衣袂怯生生地打量着青藤架下白衣蓝裙的豆蔻少女,她捧着一卷古卷读得入神,卷长的眼睫半掩着眸子,是乖巧可人的模样。
钟离月随即低敛了眉目,只管盯着自己破了一个洞的布鞋。
他听到咸安公主唤少女的名字,还未听清叫什么,就听见少女应了一声,声音软软糯糯,出乎意外的好听。他刚一抬头,就被倏然出现在眼前的少女吓得差点跌倒在地。
她有一双与样貌极不相符的狭长眼眸,眼尾翘起,平添了几分艳色和戾气。
少女扶住他,拾去他头顶的落花,眉眼弯弯地笑道:“我叫阮白苏,以后就是你的阿姐了,”她牵起钟离月的手,又道:“意思就是,以后,有我罩你。”
以后,有我罩你。
钟离月说这是他听过的最动听的话,动听到可以让一个尝尽冷暖的孩童霎时卸下防备。
说这话的时候,他牵着我的手在梨花坞的青石小道上踱步慢行。时值暮春,落花铺路,他的眉眼温柔得像蘸了蜜汁。
钟离月告诉我,我是他的阿姐阮白苏,青城郡主。
我对过去的记忆一无所知,能记得他的名字实属不易,他应该……是我很重要的人。
回过神来,便看见钟离月脱了鞋袜,赤足站在花路上,他对着我一笑,笑靥浅浅胜过枝头灼灼花开。
我眨了眨眼,微笑,也同他一般赤足而行,踩着柔软的花瓣,继续听他讲过往的事。
【二】
在阮白苏又一次为怂包皇子钟离月与人争执打架而被她爹阮太史关入祠堂的时候,钟离月提着食盒偷偷遛进来看她。
阮白苏抄祖训抄到手脚发软,看到钟离月那刻差点儿没有眼放绿光。
钟离月一边模仿着她的笔迹,一边看着她狼吞虎咽的狼狈样。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下,阮白苏白净脸颊上的青青紫紫不怎么明显。
钟离月鼻子一酸,差点落泪。
他是怯弱,面对欺辱只会忍受和屈服,却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人站在他身前,为他挡去风雪,拾起尊严。
他决定改变,只为能够在下次拳头打来时他可以站在阿姐的前面。
此时的他却完全想不到不久之后他不仅在危险来临时站在了阮白苏的前面,而且还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那年秋宴,他照例被安排在不起眼的位置,看着他人觥筹交错,他只安安静静地垂眸坐着,难免失落。
阮白苏在席下轻轻抓了抓他的手,他了然,不动声色地溜出席位。
就在此时,变故横生,有黑衣蒙面的刺客凌空而降,尖叫声,叱骂声不绝于耳。钟离月看着紧紧攥着他手的阮白苏,觉得无比安心,这极凶险的境况,于他而言,也不过如此。
忽有冷光一闪,他来不及考虑,就挡在阮白苏的身后,却见阮白苏眨巴了一下眼睛,又把他一推,恰好将他推至父皇的身前。
钟离月明白了她的用意,余光瞥见阮白苏受伤晕倒,却咬牙扑在父皇的身上,后有一剑贯穿他的腹部,他昏过去前看到父皇张了张嘴,眼中似有晶莹。
他醒来后,已是数月之后,父皇经此一吓,居然缠绵病榻,而他也被立为储君。
他看到他的阿姐脸色苍白,眼中却有逼人的亮光,她问他,高兴吗?
他唇角微弯,点了点头,却觉得眼睛似进了沙子般酸涩。
照宣十五年,皇帝崩天,钟离月即位,改年号为嘉祥,权臣陆琰独掌朝纲大权,钟离月沦成傀儡皇帝。
嘉祥二年,他迫于无奈娶了陆琰的幺女为后,大婚那日,阮白苏缺席了筵宴,仪式一完,钟离月就丢下美娇娘去寻阮白苏,最后,在他们少年时常来的千鲤池找到了她。
少女捧着盛着鱼饵的瓷碗,专心看着千只红鲤追逐嬉戏,她的面上无喜无悲,却在看到钟离月那刻欣然起来。
他陪她坐于池畔,红鲤吻过阮白苏赤着的双足,将她逗得哈哈大笑,水珠溅起,萤虫飞在她的鬓角。
这样美好的夜晚,在红灯氤氲的光影下,他牵住她的手,轻声问:“阿姐,你守我长长久久的一辈子,好不好?”
阮白苏回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眸中有细碎星光,她说好。
此后咸安公主薨逝,阮太史乞骸骨归乡,天地之大,只有他们二人相依为命。哪怕在最艰难的时候,阮白苏也只是苦中作乐,她未言过放弃。
整垮陆家,平乱正反,等一切尘埃落定之时,阮白苏却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她死在钟离月的怀里,含着对人世的无限眷恋。
钟离月说,阮白苏不会骗他,她说过要陪他一辈子的。后来他遣方士出海寻求灵药,幸而,他没有放弃,灵药终归是带回来了。
但是不知为何,阮白苏醒来后却没有了记忆。
不过还好,他的阿姐还是活着的。
【三】
钟离月带我回寢宫的时候,途经一个宫女,她伏在青石砖上,极惶恐的模样。
我停下去看她,只瞥到她煞白的脸色,再欲细看,钟离月在前面催我:“阿姐,走了。”
我注意那个宫女在听到钟离月说话以后更加惊怖,身体不自觉地发抖。
我定了定神,快步赶上钟离月,神思却微微恍惚。
总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此后数日,钟离月都是匆匆而来,在看到我对他微笑后就红了眼眶,他噙着眼泪轻轻地抱住我,仿佛我是易碎的瓷器。
我透过窗棂的空隙望着钟离月渐行渐远,日光恬静,那人的发丝上都染了光晕,这样美好。
我莫名有了冲动,赤足追了出去,我气喘吁吁地俯下身子,已经看不到他了。
“郡主可是要寻陛下?”
我应声抬头,看见了一人,他羽衣胜雪,白绫覆眼,墨黑的长发未挽直直垂至脚踝,让我想到了暮秋清凌凌的泉水。
祭司陌兮。
我醒来那日他就站在钟离月的身后,神色莫名,无故让我觉得忌惮。
我警惕的看着他,他只歪头一笑,竟有几分孩子气:“郡主莫怕,我可不会害你。”他顿了顿,又道:“陛下可否说过您与丞相齐琅的过往?”
陌兮了然,轻声笑,“陛下真是个小心眼,怎么能不告诉郡主呢?”
他将中指放于我眉头,覆眼的白绫脱落,他的眼睛似有星空倒映其中,好看得无以言表。
我的头猛地疼痛起来,似要裂开,与此同时,有许多画面纷至沓来。
我挣扎着想要看清,却在又一波剧烈的疼痛中晕了过去。
【四】
齐琅不讨厌阮白苏。
哪怕她在好友的面前一脸戏谑地对他说“窈窕君子,淑女好逑”的时候,他也没有生气。
他瞥了一眼憋笑憋得痛苦的好友,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晕生双颊的少女低垂的眸子不经意间流露的狡黠,而后拂袖离开,留下那二人面面相觑。
阮白苏在世家子中一度是传奇,且不论她十岁便著文章讽刺孔孟圣贤,就是罔顾女德的行径也可让卫道士的唾沫星子淹死她。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对一个窝囊皇子极尽温柔,她教他读史知世,鉴人明理,她在钟离月的面前,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她素来不会与人为恶,却因为钟离月屡屡与三皇子发生手脚冲突。
钟离月在遭遇变故之前极受皇宠,如今落魄了,自然会有人落井下石,不巧,三皇子就是这种人。
那日,三皇子故意把钟离月绊倒,瞧着他半趴在地上不发一言的怂包样畅快地同狐朋狗友哈哈大笑,不防阮白苏迎面一个大耳刮子扇过来。
响声清脆,众人愕然,唯见阮白苏眯着凤眼笑得一脸纯良,她故意拉长了尾音,轻蔑道:“三皇子莫见怪,我打的是兄弟阋墙的畜生。”
三皇子从未被人这样扇耳光,反应过来后,顾不得其他,便要冲上去打阮白苏,又被旁人拉住,整个学堂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