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原是晋国掬月楼里老鸨的婢女。
可因容貌太盛,终究成了妓子。
她身着华服,媚骨天成,无数男人破了家,卖了妻,只为去那销金窟看她一眼。
是父亲赎了她,让她不再夜夜受尽凌辱。
她本以为,卑贱如她,也能得到神明的救赎。
却未曾想过,神明啊,不过是以爱为名的魔鬼。
我的父亲是卫国的皇子。
只不过他是无名宫女所生,故不像其他皇子那般,母家强劲,能有所倚靠。
但他的人缘却惊奇地好。
比如太子,和父亲关系就极好,宛如亲兄弟。
听闻在我母亲之前,父亲还有过一个妻子,是太子年幼时喜欢过的女子。
然命薄,嫁给父亲一年,便去世了。
“她怎么死的?”
孙嬷嬷梳头的手顿了几许,“哎,大概病死的吧。”
父亲虽地位不高,但贵为皇子,后院中却仅有母亲,再无些莺莺燕燕。
许多未出阁的官家小姐都不止一次艳羡说,“七皇妃真是好命啊。”
母亲好不好命我不知道,小时候,我觉得我是不好命的。
母亲对我极其严格,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连男儿读的治世经史,也要我学。
除此之外,母亲甚至还请了练武师傅,教导我些拳脚。
“何必对宁宁要求如此高?长大貌美如你,不就够了吗?”
母亲却从父亲怀中夺过我,凄凄道,“除了我还不够,主意还要打到宁宁身上吗?”
“胡搅蛮缠!阿蝉,我不是这个意思…”
母亲一向听父亲的话,那是头一次在我的教育上,如此坚决。
父亲愤然离去时,母亲蹲下来,望我的目光悲戚。
“宁宁,女子只依仗皮囊是无法掌控人生的,不要像娘亲一样。”
母亲不让我像她,可我的容貌却越来越像她。
连父亲偶尔来看我时,都满目恍然,“除了你母亲,天底下再无比宁宁好看的女子了。”
这些年来,我拘于府内,鲜少出门参加贵族社交,原因是母亲不愿。
外人都说,七皇子府里的郡主是个书呆子闷油瓶,定是相貌丑陋,粗鄙不堪,不敢示人。
孙嬷嬷学来那些闲话给母亲和我听时,母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一时怔住。
母亲常常忧思寡欢,极少展露笑颜。
近日愈发憔悴,孙嬷嬷煎了好些补养的药,仍不见好。
“这样传也好,少些对宁宁的关注。”
孙嬷嬷闻言不再说话,叹了口气。
皇上的寿辰不日来临,一国天子的六十大寿,举国欢庆,宫中届时将大摆筵席。
“阿蝉,宁宁都这么大了,也该如其他女子一般,出门参加些社交了。”
“可我不愿。”
屋内传来杯子摔地的声响,父亲十分恼怒道,“我真是不知,别人家的女儿风华正茂,巴不得张扬给外人艳羡,可我们家呢,你要藏着掖着,外人都把宁宁传成什么样了!”
母亲冷哼一声,“尊贵的七皇子大人,你真不知还是装不知?”
父亲像踩到痛处一般,我听到了极响亮的巴掌声,“一个妓子,莫不是忘记了自己几斤几两?当初,是谁救你于水火?”
“奚商,我且问你,这些年,我难道不是在水火之中吗!”
我推门而入,见母亲狼狈地摔倒在地,美如画的脸上是极其显眼的红印。
她发丝凌乱,双眸含泪,见到我突然出现,神情怔怔。
“爹爹,皇爷爷生辰就要到了,带我去宫中赴宴吧。”
父亲转头凝视我半晌,摸摸我的头,笑了出来,“宁宁比你母亲懂事多了。”
母亲为我备了陈色粗糙的服饰,极简利落的首饰,连年纪大的孙嬷嬷都皱眉嫌弃。
“嗯,这样倒也压下了几分。”
母亲忧愁打量我,语重心长道,“避其锋芒,低调行事,知道吗?”
我知道父亲比起其他皇子来说,是无权无势的,但好歹他总归是皇帝的儿子。
我是一国郡主,倒也不会太受屈辱。
至少,卫国贵戚,即使烂了骨头,总要顾些明面上的脸。
母亲是担忧我受委屈。
我还是点点头,“母亲放心吧,宁宁不会有事的。”
母亲看了我两眼,犹豫片刻还是从梳妆台上拿起了麻积膏。
孙嬷嬷揪着手,咬着唇,终究没说话。
涂抹不过片刻,便奇痒难忍,面颊肿胀。
我不由得抱住母亲的腰,笑道,“母亲太夸张了些。”
“戴着面纱,宫中豺狼虎豹,若是问起,也挑不出什么大错。”
父亲在马车上等我,见我的打扮,怒目圆睁,气得说不出话。
我局促坐在对面,小心翼翼道,“可要女儿去重新梳妆?”
他沉默半晌,叹了口气,“罢了,就这样吧。”
我未曾进过宫,就连出生时的郡主名分,都是父亲讨来的。
安平郡主——安隅一方,平平无奇。
贵族们瞧不上眼的名号,母亲却很满意。
“宁宁乖,会有宫女领你去的,这是宫里的规矩。”
父亲话毕,便领着随从在宫门口向另外一条路扬长而去。
同样站在一旁的贵女三两成群,好奇打量我,发出猫儿般的窃笑。
“她的打扮可真是…别树一帜。”
“不就是土气吗,还戴个面纱,说不定很丑呢。”
“她和七皇子一同下的马车,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安平郡主吧。这么朴素,他们府上这么穷?”
我大方走过她们身旁,礼貌地点头致意,倒让她们一下子噤了声。
太在意他人的言语与看法,不过是束缚了自己。
皇宫极大,恐怕可以装得下几十个七皇子府。
草木深深,小路幽幽,鸟语花香,动中衬静。
巍峨的皇宫里竟也有如此的地方。
“郡主,奴婢肚子有些疼,您可否稍等片刻?”
带路的宫女捂着肚子,不等我答应,便匆匆跑走。偌大的园子,竟只剩我一人。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想起母亲的叮嘱,不可莽撞行事。
此刻最好的选择,恐怕只能留在原地。
拨开花草的转角之地,有一不起眼的凉亭,我走过去歇脚。
桌上散着笔墨和画纸,青石地上被揉成一团的废纸甚多。
我随手捡起一张展开,皱巴巴的纸上,一朵雏菊赫然之上。
主人似乎无兴致再着笔,便丢弃不用。
比起世人偏爱的牡丹,我和母亲一样,爱那路野雏菊。
“招眼有何好?不过加倍招致任人采摘。倒不如那些野蛮生长的雏菊,多些肆意的自在。”
母亲未曾学过画画,可雏菊的描摹,却是母亲教导我的。
兴致使然,反应过来之时,我已在废纸上涂画起来。
倏尔风声凌厉,一只小巧的飞刀疾驰而来,我惶恐躲闪,仍散了我的面纱,堪堪擦过脸颊。
果真深似海,险难防。
面纱掉落,血迹晕染,一张肿胀怪异的脸顿时现于荒园。
我环顾四周,除了鸟儿啼叫,再无其他声响。
那陷入草丛的一记飞刀宛如荒唐的错觉。
这时,久未出现的宫女匆匆赶来,低眉顺眼,不敢看我。
“郡主,时间不早了,我带您去宴席吧。”
我捡起面纱绑了个死结。
荒僻的园子再度恢复寂静,两个男子赫然冒了出来。
“十三皇子,这就是您今天特意要看的人?”
“晦气,爷还以为七皇子藏了十几年的女儿会和她那妓子妃一样美若天仙,都准备好把人掳走了,这副模样,看了吃饭都倒胃口…”
两人骂骂咧咧走远,这场戏却被树上的人尽收眼底。
他轻盈跳跃而下,拾起桌上未来得及丢弃的废纸,原本一朵画废的雏菊此刻却尽显了灵动。
“这卫国,总算有点意思。”
浮华的宫中宴席,不过是眼观眼,鼻观鼻的高级名利场。
对面男席,父亲谦卑恭谨,弯的头,赔的笑,行的礼。
堂堂高冠皇子,却还要向太子身侧的太监作揖。
“朕怎么没见七皇子妃来?”
场面陷入诡异,高台上下,皆有人面色冰冷。
自有明白人心下嘲弄:可笑可笑!圣人寿辰,不宣礼语,不念臣民,竟先问自己的儿媳?
父亲堪堪起身,看不清表情。
“回父皇,内人身体抱恙,怕脏了寿宴,故未能前来。”
“那倒是可惜咯,七皇子妃风华绝代,舞姿嘛…”
说话的男子大腹便便,咂嘴似回味,“更是极佳,今日皇兄生辰,还以为能大饱眼福呢。”
“还是七皇子有福气呀。”他目光浑浊,笑意猥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