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神仙而言,忘记无非是一场轮回。
她与兰官相会二十四场,终于不得不放下。
而她不知道,神君与她的第二场相会,或许现在才正要开始。
这家刚死了人。
尸骨尚未挪棺,子女已是闹上官府,争这身后财。
邻里八乡都叹息,道这位兰大人平日为官多清廉,死后落得这样的下场,实属不该。
闲话传百里,被一位游山玩水的过路人听见,白纱层叠之间看不清神色,只听她问:
“他死了?”
“他娶妻了?”
“他现在哪里?”
她的话越问越慢,倒不期盼人家回答她似的,竟还当先怨道:“我早同他讲过,他这一世亲缘福薄,不该成家,如今早逝十年,又叫我去人间哪里寻他?”
如此天机落入寻常百姓耳中,只觉神魂震荡,不明所以。
再要留神细看,此处山长水阔,百里无人烟,哪里还有那位小姑娘的踪影?
此刻兰家府内,又是另一番热闹情形。
兰大人出身显赫,原是一方士族子弟,在此地乡邻为官数十年,一向衣食无忧,怎料死后却无半分家财留下。
子女不信,便生猜忌,都诬蔑是对方藏了钱,还告上了官。
一时争争吵吵,惟那尸骨停在堂上,无人在意。
瑶簪在云雾间现出身形。她在尸骨前停驻,凝望良久,突然笑了:“你瞧,你这一生都避我如蛇蝎,最后还不是要我来替你收尸。”
瑶簪与兰官相识在万年之前,那时候,她是他的妻。然而神仙与凡人是不同的。即使瑶簪修行未够,命数也非他可比。
寥寥数十年,兰官撒手人寰。临去之前,瞧见她未改的容颜,不免叹息:“我早知你非凡。如今我要死了,而你还要活很久很久。请你别要伤心。”
瑶簪却道:“何必伤心?我听说凡人有转世,此后生生世世我必找到你,于你我而言,不过是作久别重逢。”
年岁无情,万年匆匆而过,原以为会修得生生世世顺遂,然而她这转世的爱人却始终无动于衷。
纵使她有很漫长的生命,到此刻,也只剩下无尽疑惑。
这一世,她干脆将一切和盘托出。
但他也并不能理解她:“你不过是爱着与他一模一样皮囊的人。这魂魄,或许尚有他一分气息,然今我满身骨血,焕然一新,早已不与姑娘相识了。”
“分明你就是他呀。”
“我不是他。”
这转世的爱人不肯见她,不惜从繁盛京华躲到这山野乡间,害她苦找。
如今倒好,死了,又归于她。
瑶簪替他敛了尸。
算他下一世尚有时日,便暂在天地间逗留。
这一晌,恰巧遇见一位故人在天湖边垂钓,喊住了她:“难得见你闲适,想是今生已了结?”
“韩澶神君。”瑶簪曾在他座下听法千年,当即就要与他请教:“小仙有一问,还请神君解惑。”
彼此间相熟,省掉前言,瑶簪蹙眉直问:“我已与他相会二十三场,无一例外,他始终没爱上我。你是神仙,一向以法理渡人,那请你告诉我,他讲好生生世世与我一起,为什么命运能将这誓言不作数?”
韩澶神君含笑相问:“那你可曾理会过自己的前生今世?你我虽是神仙,真要追忆百万年,也不是无迹可寻。”
这一问,当头棒喝,叫瑶簪怔然。
她下意识道:“我又不知。”
“他难道就生生世世都知道?”
此言有理,可是无解。瑶簪心想,言谈终究是无用的,他是崭新的人,怎会甘愿接受她这神仙陈旧的记忆?况且,黄泉水已经饮了二十三回,重新记起又哪有这样轻易?
正在此时,韩澶神君手中的钓鱼竿微微摇动,他轻声道:“本君有一件宝镜,可照万物苏醒。此刻借与你,待你找到他,对镜一照,彼此记忆或可醒来。”
瑶簪大喜,正要拜谢,却见韩澶神君亦喜不自禁。
神君的鱼上了钩。
人间一晃眼二十年过去了。
瑶簪掐准命数下凡。兰官这一世,少年进士为官,可称得上意气风发。
只是昏君当道,忠臣难为,他在不久之前受了贬谪,全家迁往偏隅之地。
这恰好合了瑶簪的剧本。
落难相伴,做他槽糠之妻,他必知晓她真心。
到他路过山林的那一日,瑶簪施了法,局部降下大雨。
他们一行人避无可避,不得不前来这百里内唯一的府邸借宿。
瑶簪将他们都迎进府内,兰家管事见府内只她孤身一人,不免惊疑阵阵。
瑶簪偷觑兰官一眼,他在窗边看落雨,循礼数不看她。
瑶簪眼波一动,与管事笑道:“怎么嘛,难道你怕我是女鬼,半夜来索你们的命吗?”
这玩笑太不合时宜,有骂他们不识好心的嫌疑。
兰家管事连称不敢,累得兰官也不得不从窗边转过身来,向她告歉,“姑娘肯收留我们一宿,是好人心肠,我等怎敢妄议姑娘清白身家?”
瞧瞧,这拘礼的性子,万年来也不见他改,怎么偏就改了爱她这一件事?
瑶簪心中好气,见他兀自站在窗边,衣衫被雨水打湿也不知道换,又是好笑,不禁过去问他:“你怎么好似不知道冷?”
兰官反而笑问她:“姑娘觉得冷吗?”
她是神仙,自然百感不侵。瑶簪摇头,又听他问:“雨落到身上便是冷,如今我在屋檐下躲雨,如何会冷?”
他讲完这样一句话,自知失礼,不肯再逗留窗下,便与她打了招呼,进客房休息。
第二日天空放晴,兰家众人收拾行李向她告辞。
瑶簪笑吟吟道声且慢,拢袖看兰官,“昨日这雨下得突兀,未知前路如何,公子不妨再多住几日?”
他固辞的意思明确,瑶簪也不与他兜圈,直接道:
“我叫瑶簪,与你有缘,肯随你去赴任。”
她早料到他不会乐意,但此刻宝镜在手,决胜已有,便总忍不住想要先逗一逗他。
原先是绝不敢的,因早年间受过苦头——那时候太自信,以为转世的他必然记得这份爱意。
因此第一世时,她日夜陪在他周围,看他长大,不经意留下些许蛛丝马迹,害他受了惊,以为有鬼怪惊扰,就此竟昏厥不醒。
再隔一世,她也还不记得教训,在他成年那一日,留下书信请他迎娶,岂知他会错情,与邻里女儿成了亲。
这样费尽心思地讨欢喜,原该是他应做的事,可惜他凡人命数,一切都不记得了。若非现在宝镜可以唤醒他的记忆,她不知还要受苦多久。
瑶簪紧握着宝镜,心想等你记起来,这样的苦头,总要都还给你来受一受。
谁知他笑了笑:“瑶簪姑娘,我记得你。”
一切落了空,瑶簪却怔然不已,没能回过神来。
他也怔怔:“我记得有一句话想要告诉你,但我想不起。”
瑶簪再要相问,却见他掩唇咳嗽不止。应是昨日受了凉。兰家一行人尽围了上去,她落在人群外,孤单单地傻站着,倒显得比他面色更苍白。
天空彻底放晴后,瑶簪终于如愿坐上随行的马车,她喜不自禁地看着他:“亏你能记得。”
即使他只记得她是位神仙,连那一句或许暧昧的话都记不起,可瑶簪不在乎。
她将韩澶神君的宝镜拿给他:“如果你肯想起我,对镜一照,前世记忆自可醒来。如你不肯,倒也没什么。总算你今生不厌弃我,只要你允许我陪护左右,我倒也得偿所愿了。”
瑶簪见他连称不敢当,又笑:“当然,我知你没娶妻,你也可以现在就娶我,日后免你风吹雨淋,少受病痛之苦。有我在,自有一方屋檐护你。”
谁知兰官听得连连咳嗽,忙道:“太过匆忙,六礼不全,万不敢折辱姑娘。”
这拒绝的话瑶簪不是听不出来,她心有余悸,不敢逼他太甚,只好暂应允着,“这无非是要合你我八字,你且稍等,我问了再来。”
她当即掐了分身术法,扶摇九天之上。她这尊小仙,活了万来年,从不晓得什么生辰八字。
不知自己来自何处,自然也不探究将去何处。天大地大,一时竟也没个人去问。
仙途中遇见一位仙翁,见了她笑眯眯地:“这不是韩澶神君座下的小仙子吗?”却是一语惊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