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毓秀到家门口时和四婶子撞了个满怀,四婶子夸张的“呦”一声,左顾右盼的瞧了瞧自个儿的胖身子,才抬头看见了毓秀,随即笑的把眼睛都迷成了条缝儿。
“呦,秀儿呀。又去梅园了?”
毓秀笑了笑,并不搭话,直往家去。四婶子也不恼,扭着身子走出了毓秀家,提高了音调吆喝似的说:“清白姑娘,到了年纪,快点儿嫁了算了,天天儿的往那些下九流的地界跑,好姑娘,自个儿怎么这么不爱惜自个儿呢。”
毓秀打眼一瞧,毓秀妈果然铁青着脸坐在客堂里。
“秀儿,你过来。”
毓秀走过去,见客堂的地上铺了好些瓜子皮,心里就知道这四婶儿这碎嘴子保准又没少嚼舌根子。毓秀有些埋怨似的说:“就知道四婶儿来准没好事儿。”她皱着眉头坐下,原本想喝口茶,又怕是四婶喝的,就没动:“您哪,少和她混在一起,否则再过几年,准和她成一路人。”
毓秀妈冷笑一声:“你甭管我。丫头,我问你,你是不是真又去梅园了?”
“去了。”毓秀把椅子扶手上的瓜子皮拂下去,拍了拍手:“怎么了,妈,听戏又不犯法。”
毓秀妈“砰”地一拍桌子,刚烫的头发卷儿颤巍巍的直晃:“行啊丫头,你还真不愧是你爹吕青山的种儿,这贱脾性都一模一样啊。吕青山那老不死的去那地方找女人,你就学你那不争气的爹,去戏园子找爷们儿!那梅园是什么风水宝地啊,我瞧着给你们老吕家都下了降头了是吧!”
毓秀脾气也“腾”地上来,她反驳她妈:“妈,有话你好好说,怎么上来就骂街呢。”
毓秀妈还一个劲儿的喋喋不休,直说自己命苦,活该让他们姓吕的折磨一辈子。毓秀知道她这样怎么讲理也没用,于是站起来往外走。毓秀妈在后头嚷嚷着让毓秀站住,她只当做没听到,径自回屋去了。
二
梅园算是四牌楼那一片儿小有名气的戏园。主事的也是园子里最大的角儿,叫段梅香。他唱的好,生的清秀,会的也多,但最卖座的当属这角儿反串唱青衣。扮上了,水袖一抛一亮相,那准保就是满堂彩。
毓秀爱听段梅香的戏,几乎是场场不落。
但是她第一回见段梅香的时候,俩人还都是八九岁的孩子。
那时候毓秀妈带着毓秀来梅园抓奸,毓秀妈去后台抓毓秀爹,一群人乱做一团,毓秀妈嗓门极大的骂街,没人顾得上毓秀,她就一个人被扔在后台角落里吓得直哭。
那时候小小的段梅香出现了。他糊着满脸的油彩,在台上暂时串场演个哄人笑的丑角儿。在一片争吵慌乱里,他蹲在毓秀身前哄她:“你别哭了,我给你糖吃。”
段梅香在口袋里摸索了很久,摸出一小块饴糖来,塞到毓秀手里去。毓秀接过糖,果然不再哭了。段梅香挡在毓秀前头,给她造了小小的一堵墙,笑着哄她:“瞧,这样儿你不就看不着了,是不是就不害怕了。”
那时候的段梅香瘦的能看见骨头,脸上也糊着油彩,模样滑稽可笑。但是毓秀看着他的眼睛,又大又亮,不像大人说的戏子下九流的污烂样。
毓秀问:“你是不是会演罗成?”
段梅香笑了,说:“我如今还没学多少东西呢,您瞧我这满脸涂的,哪像罗成啊,罗锅儿还差不多。”
“不!”毓秀很笃定的说:“你就是罗成。我听茶楼里那说书的先生说,罗成就是你这样儿,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小哥哥,你信我,你往后保准能唱罗成。”
段梅香眉梢嘴角都翘起来——他到底也是个孩子,他对毓秀说:“承大小姐吉言了,我往后要真唱的了罗成,我得请您来看,不收您票钱。”
还没等毓秀答话,毓秀妈就来了。她推倒了挡在闺女身前的小丑角儿,一把拉起毓秀拧巴着她的胳膊就要往外走。
毓秀爹忙追上来,挡住毓秀妈直认错儿,平时抹了油梳齐整的头发乱了也没空理,毓秀妈使劲儿攥着毓秀的手腕,毓秀看着被推倒在地的段梅香,手腕又疼,忍不住又哇哇地哭起来。
后台乱翻了天,毓秀妈撒着泼让勾引毓秀爹的贱蹄子滚出来。毓秀爹急得直跺脚,跟毓秀娘低三下四的商量说就是带回去做小的,家里还是毓秀妈做主。毓秀妈劈脸就给了毓秀爹一个嘴巴,大喊:“狐狸精呢!让那个狐狸精滚出来!”
吵了没一会儿,果然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子,穿了身天水碧的旗袍,打扮的很素净,走起路来聘聘婷婷的,好看的没边儿。
毓秀妈觉得自己有点被比了下去,拽着毓秀爹站到俩人中间,推搡着毓秀当做自己杀手锏似的问毓秀爹:“吕青山!你说!你是要她还是要我跟丫头!”
毓秀爹头垂的很低,喉咙一动一动的,就是说不出话儿。最后还是那女子开了口,声音软绵绵的,却让所有人都听的清清楚楚:“姐姐还是别闹了,咱们是一家人,都消停些,别让外人看了热闹去。我昨儿刚被诊治出来怀上了,找了大师算了,是男孩,错不了。您说,您要非让我和您在这儿吵,我受得了,这肚子里的孩子他受不了啊。”
这话一出,原本像鹌鹑似的毓秀爹忽然来了劲儿,他一个劲的问那女子真的假的,等毓秀妈再过去扒拉他的时候,被毓秀爹一把推开了。
毓秀爹怕老婆怕了半辈子,独独那一天硬气的好像戏台上的将军,他指着被推倒在地上的毓秀妈说:“这二房我是要定了,你乐意在家住就在家住,不乐意,你就搬出去。”
毓秀妈放开嗓子大哭一场,说毓秀爹没良心,然后爬起来说死也不和那小贱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就拽着毓秀走了出去。
临近出门时毓秀眼睛往后找段梅香,他瘦瘦小小的还站在角落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怀里多了一个两三岁扎着羊角辫的姑娘,目送着毓秀被拽出去了。
那之后毓秀娘就带着毓秀搬进了现在在住的小胡同里。毓秀爹月月派人来送钱,但再也没有请她们回去。后来听说那女人果然生了个儿子,还给起了个女孩儿名,叫惜霞。原来毓秀以为取个丫头名字是为了好养活,大一点了才知道,那个女人名字叫魏霞。
后来惜霞长到七八岁的时候忽然得急病死了,毓秀妈说是魏霞做了孽,报应到了儿子身上。毓秀妈胸有成竹地对毓秀说:“瞧好吧,秀儿,你爹还是得来求着咱们娘俩回去。”
没了惜霞,毓秀爹好像反倒更迷恋魏霞了。月月照例送的钱还是会送来,好几次却迟了几天。
毓秀知道,毓秀爹现在做的生意大了,靠着些个军阀的庇佑,总是参加些有头有脸的聚会。魏霞盘靓条顺会来事儿,在这些交际里吃得开,毓秀爹带出去也长脸。
毓秀妈不知道。她只觉得丫头片子没有用,连自己的亲爹都哄不了。她天天坐在客堂絮叨,说自个儿当初是为了让丫头将来在家里不受异母弟弟的欺侮才搬出来,现在倒好,比丧家之犬好不了多少了,姑娘还没有丁点用处!
毓秀不听母亲的絮叨,烦了就去梅园看戏。看着段梅香头一回挑大梁,后来又一步步的成了梅园的角儿,真的做了梅园的顶梁柱。
段梅香肩上担子愈重,待人接物就愈发疏离起来。后来毓秀到后台去给他送花送点心,段梅香就每每当着毓秀的面就分给旁边的人,末了还要拿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劲儿对毓秀说:“大小姐往后别送了,送了我也不吃。”毓秀每次都笑嘻嘻的,出了门就抛在脑后,下次还得送去。
毓秀看着园子里坐满的人是打心眼儿里替段梅香高兴。这排场——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梅园,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角儿,但总也能撑得起段梅香满身的傲骨了。
总之是个角儿了。
三
眼瞧着要到了中秋。毓秀去梅园的路上看到三味斋新出炉了一笼桂花糕,她掏钱买了一包,到了梅园轻车熟路到了后台,把桂花糕分给了段梅香的师弟师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