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言情《 银河街十日谈 》震撼来袭,此文是作者“舒妍”的精编之作,故事中的主要人物有 谭阿姨齐老 ,小说中具体讲述了:”话一出口又急道,“李奶奶你别怕,有我爸妈呢!”李奶奶伸手拍了拍江雁宁脑袋:“小丫头真是……有这份心我就满足啦。哪有要你们破费的道理。”她细细地端详腕上那只金镯子,“照理说,我本不该在这住着浪费钱,可是小雁宁,你国梁叔叔没回来,我哪能就死呢!”她说到后头,声音哽咽。江雁宁伸手去拍她背,这时候她语言匮...
Day2
船泊九龙码头,齐小姐再没有回来。1941年12月2日上午
7点15分
医院病房。
江雁宁半梦半醒间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挣扎着抬起头来,瞧见李奶奶正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要起床。
她强睁开眼,倦意浓重:“李奶奶你要去哪?”
“起来洗个脸——小雁宁啊,你来床上睡会儿,趴了一夜也怪累的。”
江雁宁揉着眼睛慢腾腾地站起来:“您躺着,我给您打水去。”
李奶奶忍不住笑:“我自己去吧,这都一夜了,我不得去方便方便啊!”
江雁宁被这么一逗,困意消了大半,陪着李奶奶洗漱过一遍,复才回了病房。
李奶奶脸上有深重的忧虑与不安:“小雁宁啊,你问过这里的医生没,住一天要花多少钱?”
江雁宁摇摇头:“不知道。”话一出口又急道,“李奶奶你别怕,有我爸妈呢!”
李奶奶伸手拍了拍江雁宁脑袋:“小丫头真是……有这份心我就满足啦。哪有要你们破费的道理。”她细细地端详腕上那只金镯子,“照理说,我本不该在这住着浪费钱,可是小雁宁,你国梁叔叔没回来,我哪能就死呢!”她说到后头,声音哽咽。
江雁宁伸手去拍她背,这时候她语言匮乏起来,只道:“李奶奶,你放宽心,我相信国梁叔叔会平安的!”这些安慰之辞讲过千百遍,到此刻哪还有什么说服力。
李奶奶叹口气:“小雁宁,你可真会哄我。我也知道,国梁未必还……还……但我总盼着还有个万一,万一他回来……我总要等着他啊!”她说到这里抹了抹眼角,“可现如今,齐家人又要叫我们搬走。搬去哪?搬了国梁回来他哪还找得到家!”她说到这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江雁宁拍着李奶奶的背,安慰道:“不搬!说什么咱们也不搬!明明是我们住了这么多年的房子!凭什么由得他们说风就是雨啊!”
“小雁宁,说来你是不晓得了。这银河街,要追根究底起来,确实是他们齐家的。”
江雁宁又惊又惑:“为什么?明明我奶奶都说住了半辈子了,怎么就是齐家的了!他们用什么手段把大家的房子骗去了?”
“不是骗——说来话长了。”李奶奶的思绪飘回从前,“‘银河街’啊,早先叫‘饮河巷’,因为巷子临水而建嘛。同治年间,街坊日子都过得艰难。大家住着年代久远的木头房子,屋顶上用芦扉茅草盖住,但一落雨,屋里照样噼里啪啦地湿透。”
江雁宁静静听她讲。
“有一天,巷子口忽然多了个小孩子,四五岁上下,操着一口南京话,衣服破破烂烂,人又瘦得皮包骨头,也不知道流浪了多久。他白天不见人影,天一黑就裹着条不知从哪捡的破被子缩在巷子口,又冷又饿,不出三天就半死不活了。街坊里有人看不下去,送了个包子给他……这孩子从此就在饮河巷落了脚了,东家吃口汤西家喝碗粥,从巷口吃到巷尾。那年代,谁家富裕啊,没有!但每家都从牙缝间挤出一点儿,硬是把这个不知来路的孩子养活了。”
江雁宁歪着头:“这孩子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
“人人叫他‘阿德’,但他大名叫什么,却是谁也不晓得。阿德人很活络,懂礼貌知分寸,才一点点高就会帮着捡柴禾、挑青草,很是招人欢喜。巷里的几个阿伯见他没地方住,就替他搭了间小茅屋,他一个人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打零工外,他还隔三差五去王秀才家借书看。过了十来年吧,有一天他忽然上街买了锅猪肉,在茅屋里煮了,照人头数给每家送几块。第二天,茅屋门就关了,从此再也没开过。”
江雁宁忍不住问:“他这就走了?真的再也没回来过。”
李奶奶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再没回来过。几十年后,差不多……光绪31年吧,来了个上海滩的大老板。坐着锃亮的汽车,呼啦呼啦地开到饮河巷。这个人是上海纺织业大亨——齐立德。就是阿德。也就是昨天那小少爷的爷爷。”
江雁宁目瞪口呆:“这么传奇呀——那这和房子有什么关系?”
“阿德说要给巷子里的父老乡亲盖新房,他买下了饮河巷南边的空地,照着原来的排布,又造了一条新的巷子,不过路比从前宽得多了,所以改叫‘街’,阿德给新街取了的新名,说叫‘银河街’,毕竟跟“饮河”听起来差不多嘛。银河街盖了一年多,光绪33年春天正式盖好的辰光,阿德又来了一次,当时那个吹锣打鼓啊,阿德当场就宣布把新街免费借给饮河巷居民。”
“借?”
“对。他亲口应承只要这条街在,饮河巷居民想住多久住多久。”
“这不结了。”江雁宁说,“既然承诺过我们想住多久住多久,现在凭什么要收回去!”
李奶奶叹口气:“齐家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一来阿德作了古,死无对证了;二来,毕竟……地契房契始终是握在齐家手里的。要是闹到衙门去,我们也占不了上风。”
“齐老先生不愧是生意人,可真是老奸巨猾啊!”江雁宁不由感叹,随即又不解,“对了!那饮河巷呢?我从出生起,就记不得有饮河巷啊!”
“唉!说起这个,真是……当年银河街造了一整条砖石大房子,方圆几里都轰动了。阿德很快又在不远处办了一家纺织厂,四下里就逐渐热闹起来了。有几个炒地皮的,看出有好处贪图,要在附近买地盖楼,特别看中饮河巷,派人来谈价钱。老街坊们被钱一哄,哪能不起卖饮河巷宅基地的心,毕竟老房子老历八早烂得不成样子了,何况又在银河街住得安稳了,谁还不想要手头宽松点。阿德知道这事以后,派了两个经理来劝,说是卖不得。啥人肯听啊,一个接一个地卖了宅基地数钱去了。我家的祖宅,也是这时候让我爹爹给卖了的。他因为没有儿子,就靠这银河街的大房子给我招了赘,我就一直住到现在。”
江雁宁斟酌了一下:“这样说来,也怪不得齐家啰?”
“人人都晓得,阿德是报恩。照理我也不应该赖着,但老宅早没了,如今搬走,住到哪里去还是小事,最紧要是,万一国梁回来,他哪里还寻得到我?”李奶奶深吸一口气,“所以,小雁宁啊,我是不能走的。哪怕不占理,哪怕死皮赖脸,我都不会搬的!”
江雁宁听得动容:“我知道我知道,李奶奶你有苦衷,我都理解的。”
“你理解有什么用,唉!”
江雁宁答不上话来,只好站起来说:“我去买早饭。”旋即出了病房。
结果刚走出医院大门,就迎面遇上昨天那两个年轻人。
江雁宁气不打一处来:“你们还来干什么!”
谭为鸣瞥了她一眼,举了举手里的油纸包:“给你们送早饭。”
江雁宁硬生生把嘴巴不识好歹的话咽下去,冷淡地道了谢。
谭为鸣把纸包递给她:“不然你拿着吧——喏,还有这点水果,我们就不进去了。”
江雁宁没有接:“不进去?我还以为你们是来探望李奶奶的呢。”她冷笑了一声,“毕竟她这病都是叫你们气出来的,哦不对,吓出来的!”
“姑娘说的不无道理。为鸣,走,进去望望老人家。“齐知礼站着,单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尽管语气温和,但仍掩不住那一身居高临下的气势。
江雁宁是受了新式教育的,学堂里教自由、平等、抗争的观念给他们,是以此刻她哪受得了齐知礼那副高高在上的腔调。她快步走到齐知礼面前,拦住他的去路,梗着脖子说:“你等一等!我有话要和你说!”
齐知礼没什么表情,倒是谭为鸣先急了:“这位小姐,不是我说你啊……”
齐知礼朝他颔首:“为鸣你先进去。这位小姐要说什么……我倒很好奇。”他说到后面,声音轻下来,眼神亦已落到江雁宁身上,分明有几分凌厉。
江雁宁也不遮掩,开门见山:“李奶奶是让你们给气病的!”
“所以呢?”
“我们不会搬!”
“没关系。”齐知礼笑了一下,“我说过,届时我会找人来给你们搬!”
“你卑鄙!”
“就算我卑鄙好了,你们难道就不无耻吗?”齐知礼直视着她,一字一句道,“银河街,可从来都是齐家的。”
江雁宁沉默地站着,她找不到话来反驳对方。良久才抬起头来,声音低了几个度:“不能不搬吗?兵荒马乱的,大家都没有地方去。”
齐知礼脸上那丝冷漠褪了一点,他温和地看着江雁宁:“不能。”语气再平和没有。
江雁宁脸上有难掩的失望:“李奶奶的儿子,民国二十六年去北平做生意,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她要留在家里等儿子的。7号里的吴叔叔腿不能走路,一家子都靠吴婶做零活养,你们把他们赶出家门叫他们怎么办?还有11号的……”
齐知礼打断她:“我们可以考虑适当给一点遣散费。”
“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了,要钱又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可以去租房子住啊。”
“物价飞涨,粮食欠收,手里的钱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废纸,谁还在乎你那点遣散费。大家都只想有间屋子安身立命而已!”她抬头看齐知礼,眼底有些闪亮的东西,“就这样都不行吗?”
“很遗憾。”齐知礼看着她,眼里毫无波澜,“不行。”
江雁宁狠狠瞪了他一眼:“为富不仁!”气哼哼地跑回病房。
李奶奶靠坐在床沿,谭为鸣立在一边,柜子上放着水果和早餐。
没有人说话,气氛有点僵,江雁宁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齐知礼随即也到了病房,上前问候李奶奶:“老人家,没有大碍吧?”
李奶奶心中有气:“死不了!”
“瞧您说的。”齐知礼脸上带着点谦和的笑,“医药费我已然付过了,您安安心心在这里住几日,养好身体才是最紧要的。”
他只字不提房子的事,也不道歉,分明是要与李奶奶的晕倒脱开干系。江雁宁听在耳里忍不住想:到底商贾人家出来的,心里全是谋算。不过能付账单倒也不算全无良心——不不,连房子都要收回去,只肯拿出些小恩小惠,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但这些小恩小惠足够堵住李奶奶嘴了,她神色柔和了一点,不好再冷脸以对,颔首算是致谢:“不过吃的你们拿回去吧。我老太婆也咬不动。”
“您试一试香蕉,南洋出产的,相信您会喜欢。”齐知礼含笑退一步,“我们就不多加打扰了,您好好休息。为鸣,走吧。”
“老太太没事就好,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回去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和父亲交代。”
“少爷你是不知道,我刚进去那会儿,老太太瞪着我,那可完全杀气十足啊!说她有事我都不信——这银河街的人,脾气可都不小。”
“怎么讲?”
“就说那姑娘吧……”主仆俩正谈笑着往车边走去,身后忽然有人疾步跑来。
“你们去哪里?”江雁宁喘着气问。
主仆俩相视一笑,说曹操曹操就到。
齐知礼看着她:“你希望我们去哪里?”
“我希望有什么用,我还希望你们不赶我们走呢。”
齐知礼瞥了她一眼:“上车,送你回去。”
1941年12月2日上午
11点20分
上海。
黑色福特由善钟路一径驶向齐宅。
黄管家小跑出来:“少爷回来了?”
齐知礼应一声:“父亲呢?”
“老爷一早就出门了,去哪倒是没说。”
银河街的嘈杂闹腾已然在耳旁散去了,偌大的屋子安静得出奇,齐知礼心里的沉重感又袭上来:“有阿姐的消息吗?”这是他此刻最忧心的事情。
“有有!”管家迅速从柜子里摸出一个信封,“我已经派人去找老爷了。”
齐知礼打开信封,里头掉出一张照片:齐知慧手里拿着一张两天前的《申报》。另外附着一封信,是打字机打出来的:齐老板,半月前我们告诉你,筹齐两百万存入汇丰银行,给你二十天时间,现在还剩五天,到时候还见不到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下附银行账户。
秀春打了盆温水过来:“少爷,先洗把脸吧,外面怪冷的。”
齐知礼应了一声,却并不梳洗,转而问黄管家:“这是第几封了?”
“第六封了。”黄管家边说边从抽屉里拿出其他几张照片来。
“派出去的人查到什么没?”
“没有。信都是寻常路人送来的,说是有人一手拿钱一手拿信……”
齐知礼忍不住:“那还查不到?问谁给的钱和信啊!”
“问了!也找到给钱和信的人了,再一问,还有上家,怕是过了好几道手了。次次送信的人都不一样,又都是路人,
实在是连人都找不齐。”
齐知礼听出点什么来:“信过了几道手说得过去,钱过了几道手可不容易,就没人私吞?别是送信的人撒了谎。”
“我也这样说。一问才知道,送信的上家还传了话,说是有人一路监视着。我们追到过一个送信人,就是27号送信到家里来那人的上家,见着他的时候他鼻青脸肿,说是当时拿着两份二十块送信费想跑,谁晓得半路被车拦住,下来个大块头,吃了好一顿生活。”
“这大块头长什么样问了吗?”
“问了,说是个光头。但也就这点信息,没什么用。”
齐知礼不再说话了,对方布置精密,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摸出蛛丝马迹的。他手握着照片细细端详,阿姐手握报纸,遮住脖子只露出脸,看不出是坐着还是站着,背后的墙壁上有一些斑驳的痕迹——想来阿姐此刻还是安全的,但定然受了许多苦楚。齐知礼心里一阵酸涩。
他把照片放下,和从前那几张叠在一起,但目光扫过上一张照片时,眼前骤然一闪,他看出了些微差别:虽然是同样的动作,但阿姐明显是坐着的,从她身后木质线条来看,她应该是坐在一张官帽椅上,背景同样是墙,但墙壁显然要比最新一张照片干净得多。
两张照片应该不是在同一个地方拍的!
齐知礼意识到这一点后,迅速把所有照片过目一遍,结论是显而易见的:阿姐的所在地被转移了,最新一张照片之前,她都是在同一个地方!
齐知礼有点激动:“黄伯,你仔细想想,这回送信的和从前有没有什么区别。”
“区别……”黄伯摇摇头,“没有。都一样。我再想想……”他陷入回忆,“对对!”他们从前要我们把钱存进汇丰银行,现在却要我们存进花旗银行。”他翻出前几封信件,果然,银行名称变了。
“少爷,你说这个是为啥?”
齐知礼摇了摇头,他说不清楚:“一样的价钱,一样的手段,地点和银行却变了……有很多原因,但这都不重要。”他站起来,“重要的是,必须尽快把阿姐找回来。”
他说完这话快步走到门口,但骤然间,步子戛然而止,他不得不颓然地接受现实:对于去何处找阿姐这件事,他毫无头绪。
秀春从厨房里出来:“少爷,吃饭了。”
齐知礼站在门口走不了留不得,黄管家开口劝:“少爷,先吃饭吧。身体顶要紧,这种紧要关头您可不能垮了。”
齐知礼只好走回餐桌。
秀春端了四菜一汤出来,他望着盘子只觉得心里发颤,往常自己甚少独自吃饭,总是和父亲阿姐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假使他们都不在家,他就去“文艺复兴”吃西菜,往CPC饮咖啡,到“文都拉”买蛋糕,如今却是一点消遣的心情都没有了。
他心不在焉地扒着饭,食不知味,舀汤的时候甚至泼了一桌。
秀春进厨房拿抹布。
电话骤响。
秀春握着抹布小跑出来听电话,应了两声捂住听筒:“少爷,汪先生电话。”
齐知礼恹恹地走去接电话:“品夫。”他向来情绪控制得不错,但挚友打来电话,他忽然不想再花精力维持表面的笃定与平和。
汪品夫急道:“知礼,快!快来学校!”
“出了何事?”齐知礼一时摸不着头脑。
“有人说有令姐消息!”他声音急促,“怎么出了这样大的事你竟不告诉我!”
齐知礼只觉心跳加剧,一时来不及思考,只说:“等我,就来!”他抓起外套狂奔出门。
1941年12月2日上午
10点50分
银河街15号,江家。
江雁宁从邻居翠翠家回来,欢快地跑进屋子:“奶奶,奶奶,看翠翠给我编的手链!”
没有人应她。她冲进里屋,才看见母亲正在灶台边做饭:“妈,奶奶呢?”
董心兰转过身来,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雁宁,你过来。”
江雁宁依言往前走了两步,不解道:“怎么了?”
董心兰正在翻炒白菜,手上动作缓了缓,道:“以后你少去奶奶那边。”
“为什么?”
“奶奶得了肺痨,要传染的。”
江雁宁愣了一下,嘴角一瘪,“呜”一声就哭出来了:“奶奶是不是要死了?”
董心兰心里烦躁得很,江雁宁这一哭,她火气愈盛,正要喝她,却发现女儿眼眶通红,手足无措地站着,小脸上说不尽的委屈难过。她心软下来,放缓了语调,柔声道:“胡说什么呢,没有大碍的,你爸正在找医生呢。就是你要离奶奶远一点了,万一你再病了爸妈可真顾不过来了。”
江雁宁渐渐止了哭声,点了点头,抽抽噎噎地问:“那我们有钱给奶奶看病吗?”
说话间,江志高跨进门来,董心兰急急回头,见他一脸忧愁未消就知道事情没有办成:“不行?”
江志高坐下来抚了一把脸,愁道:“老沈说这事归军队管,他说不上话。”
“什么叫说不上话啊!”董心兰急了,“他不是说没他摆不平的事吗!凤平去参军这事不也是他撺掇的吗!噢,现在真的碰到事了,他倒好,推得个一干二净!”
“他讲是讲打听过了,说什么凤平他们那新来了个参谋长,脾气硬得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谁的话也不听,他没办法。”
董心兰不忿:“一会儿说归军队管,一会儿说没办法。我看他就是懒得管!”
江雁宁听了一会儿,没理出个头绪,忍不住问:“怎么了?是哥哥有什么事吗?”
“凤平被降了级了,本来都快升上士了,这回连降三级,给降成个上等兵!就因为在执行任务的途中救了个老太,被上头说擅离职守了。”董心兰说起这个就来气,“救人有什么错你说,当兵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不褒奖就算了,还降级你说!”
江志高在旁边叹气:“也不能这么说,上头说他差点误了大事,所以这事才不好回旋。”
“拉倒吧!”董心兰气上心头,“本来还指望凤平能多少补贴补贴家里,这回算是别想了。”她把锅里炒的菜盛起来,见女儿还在旁边坐着,不由怒从中来,“雁宁你还坐着干什么?理理东西等下跟着阿黄头的车回上海念书去!”
“我没啥好理的嘛。”
董心兰由得她去,转而对江志高道:“对了,我和你讲,李婶这个医药费我们不能付的噢。光押金就要五百块噢!快赶上你一个月工资了。”
江志高有点犹疑:“李婶这还躺在医院里呢,咱们要是不管她还有谁肯搭把手的。”
董心兰大概也有点于心不忍:“不是不管,关键我们有这个能力吗?你回来的时候骗妈说有公司请你,实际上呢?我看你这几天找不到活你怎么和老太太交待!”
“你看你,说李婶呢,你提这做啥。”
董心兰促狭道:“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还想兼济天下呢——李婶这医药费就该和齐家要!他们把老太太吓得进了医院,拍拍屁股就想走啊,没有这个道理不是!”
江志高一琢磨:“你说得也对啊……”
江雁宁站起来:“齐家已经付过医药费了——我去看奶奶。”她有点不高兴,母亲好歹也是念过书的,又一向以温良面目示人,在医院还耐心安慰李奶奶,结果私下里呢,谈到钱马上跳脚。她不喜欢母亲这个样子。
江雁宁上了楼,老太太坐在窗前的躺椅里,见她进来朝她摆摆手:“去玩吧,我要睡了。”
“您骗人,您明明不喜欢白天睡觉。”
“奶奶得了肺痨了,你快上别的地方去玩!”
“我不怕!不嫌弃您!”江雁宁跑进屋里,在老太太身旁坐下,“我有话要和您说。”
“那你坐远一点说。”
江雁宁把母亲谈论医药费的话转述一遍,临了忿然道:“姆妈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老太太看着她,并不回答,只说:“我们雁宁身上这件驼绒大衣真好看。”
江雁宁来了劲,起身蹦一圈:“姆妈带我到霞飞路法兰西人开的店里买的,好看吗!”
“好看。不便宜吧?”
“一百块呢要!我第一次穿这么贵的衣服。缠了姆妈好久她才带我去买的。”
“你看。”老太太笑了,“你妈这么舍不得给别人花钱,你才有一百块的洋装穿啊!”
江雁宁撑着头不说话了。
老太太又问:“你哥昨天是不是打电话回来了?”
“嗯。”
“讲啥了?”
“问我们安顿得好不好。”
“还有呢?”
江雁宁不知该如何应答:“没……没啥。不对,我没接到电话。”
老太太一脸狐疑,正要再问,董心兰在楼下喊:“雁宁,你下来……”
江雁宁如蒙大赦,飞快跑下楼。
董心兰正把饭菜装进食盒:“我去医院,你回头把菜端上楼给奶奶。自己也赶快吃,吃完跟阿黄头回上海。可不准再半途回来了,听到没?”
“是是是。”
“考试你要是考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董心兰说着从袋子里摸了一百块出来塞给江雁宁,“自己照顾好自己,别省着,可不能瘦了回来。”
江雁宁眼睛泛了红,嘴上还要嚷:“妈你可真是恩威并重。”
吃过午饭,阿黄头果然按时把载着货的卡车开到银河街口,江雁宁提着那只借来的箱子回了上海。
1941年12月2日下午
12点50分
新闸路,大同大学。
理学院教师办公室里,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斯文年轻男人正朝门口坐着,对面是一个身影纤细的长发女人,二人正在客套地交谈着些什么。
齐知礼跑到门口时,这女人背对着他,及至他敲门进了屋,才看清这女人的模样——她穿一件浅绿的洋装,挎一个藕色的手提包,一看即知是个新派知识女性。
汪品夫见齐知礼喘着气小跑进来,急急起身:“知礼,我给你介绍,这位是苏碧宁苏小姐。”又说,“苏小姐,这便是齐小姐的兄弟齐知礼了。”
齐知礼伸手:“苏小姐,幸会。”
“齐先生,幸会。”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齐知礼,随即开门见山,“齐小姐如今回来了吗?”
“没有。”齐知礼尽力使自己看起来显得冷静。
苏碧宁从提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那是张合影,齐知慧坐着,齐知礼立在一边,两个人都笑脸盈盈。照片是阿姐去英国前两天二人途径照相馆心血来潮去拍的。齐知礼隔了一周去取,店主说已被照片上的小姐取走了。
原来阿姐把照片带出了国。可是这与阿姐被绑架有何瓜葛?
苏碧宁把照片搁在桌上:“这是我从齐小姐行李箱里找到的,既然她随身带着,那对方于她而言,一定是相当重要的人。如今有照片为证,我便可以放心地把来龙去脉与齐先生讲一讲了。”
齐知礼迫不及待:“苏小姐请说。”
“今年七月,我乘太古公司的纽卡斯尔号邮船从利物浦出发,买的是二等舱票,舱里另一张铺位空着,只有我一人。船驶了两个月,大约已经在印度洋面的时候,齐小姐忽然从头等舱搬下来,说是隔壁舱声音震天,日日喝酒唱歌,葡萄牙人,又无法沟通,她每天都睡不好。船上十多个中国人,除了我俩都住在三等舱。巧的是,我有两个中学同学住在三等舱,我时常下去与他们会面。齐小姐呢,她人虽搬下来住,饭还是在头等吃的,况且她日常只在舱里读书,我俩并不是十分了解。”
齐知礼静静听着没有做声,阿姐虽然在生意上与人沟通游刃有余,但她本质上并不是个爱扎堆凑热闹的人,留在舱里读书确是她的风格。
苏碧宁又说:“但苏小姐为人有侠骨,我与隔壁舱的安南人起争执,她第一时间站出来护我,我甚是感激。况且苏小姐人亦很好相处,我们同舱月余相处十分融洽。”
她始终没有说到紧要处,齐知礼不免着急:“家姐是何时下船的?”
“船到香港,傍靠九龙码头。我与同学打算下船聚餐,邀齐小姐同往,她说有些头痛,要歇一息。我下去找同学,临走前忽然想起钱包落在舱里,回去取,在舱里遇见梅勇宪。他见到我解释说是要下船,特来向齐小姐辞行。”
“梅勇宪?”
“我以为他与齐小姐关系非比寻常。”她说完这句齐知礼不由惊疑,苏碧宁意识到不妥,解释道,“我是说,另一种意义上的非比寻常,无关风月。我遇见过梅勇宪三次,一次是船泊西贡,齐小姐与他在西菜馆吃饭,见我们进去,齐小姐介绍说是她的远房亲戚,我才知梅勇宪姓名;第二次是深夜的甲板,他与齐小姐在聊天,我不好打扰,没有招呼;第三次便是他来辞行。”
“还有梅勇宪的其他信息吗?”
苏碧宁惊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果然不是亲戚吗?”
齐知礼不便隐瞒:“不是。我俩父系母系均无梅姓亲戚。”
“这就是了。我看齐小姐仿佛与他有许多话要谈,但万万算不上亲密。”苏碧宁接着说,“第一次见梅勇宪时,他自我介绍是广州人氏,从谈吐看,应该也是读书人,对了,他是三等舱的票,但听我同学讲,他也未曾与其余中国人打成一片,他们在餐室打牌,他从不参与。”
齐知礼尽数听在心里:“广州人,读过书,照理不是大富之家。苏小姐,可是这样?”
“就我所知,正是如此。”苏碧宁颔首,又道,“再说船泊九龙码头当天,我因要聚餐便很快与同学下了船,我走时梅勇宪还留在舱里。”她说到这里吸了一口气,“但稍后我回来,齐小姐人已不在了。我以为她下船散心,但等了两天,船要出发齐小姐都没有再回来,只有行李还留在舱里。梅勇宪这人也是再没有见过了。”
齐知礼一颗心悬到喉咙口。
苏碧宁又说:“我着急起来,又安慰自己齐小姐是否遇上什么朋友耽误了发船时间,但又觉得不像,齐小姐不是这样没有分寸的人。一直忧心到下船,齐小姐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也没有人来接船,我没有办法,只好把齐小姐的行李一起搬下船来。心想着齐小姐到了上海,会来联系我取回行李——她是知道我住哪里的。我等了一天没有消息,家中又有事,不得不先回同里老家,只好托门房说如果齐小姐前来务必转交行李,但我昨日老家归来行李仍旧留在门房。齐小姐只讲她住在法租界,具体哪里没有提,我只好打开她的行李箱找线索。”她说到这里掏出一本硬面笔记本,上面印着大同大学“进德修业”的校徽:“这本是在齐小姐箱子里找到的,于是我赶到这里来,希望能得到些齐小姐的消息,好将东西物归原主。”
汪品夫接过笔记本,随手一翻,都是些社会学的笔记,用英文写就。
齐知礼立在一旁看,不由喟叹:“阿姐是前年春末去英国留学的,那时候二战还没开始,后面就不成样子了,英国连遭德军轰炸,我们曾劝她回国,她难舍学业,又觉得英国本土尚算安全,好不容易拿了学位回来……唉,不要去讲。看这笔记本上的东西,想来也提供不了什么线索。”
苏碧宁也应:“是啊,这几年世界上是乱成一片了——齐小姐的事,我所知就这些了,如今既然有照片佐证,齐先生差人去我家取行李吧。箱子太大,我不便带在身旁。”
齐知礼出门太急,未及把谭为鸣带在身边,闻言便道:“我这就随您去取。”他驾车带上苏碧宁取回齐知慧的行李箱。
自苏家出来,齐知礼直赴家中。
齐父仍未回来,他试探着将电话拨到公司里,所幸父亲在。他三言两语把来龙去脉说一遍,齐父许是在公司的缘故,声音沉稳许多,但语速仍有一丝难掩的急促:“你马上去找你汪伯伯,他曾在广州为官多年。必然有能帮忙之人。”
“好。”齐知礼随即致电汪品夫,“品夫,可有空陪我去见你父亲一趟,广州的事想托他一托。”
汪品夫一口应下:“等我调一下课,就来。”
齐知礼等不及,叫上谭为鸣去大同大学接汪品夫,随即直奔汪家。
汪庚同老先生正在书房办公,汪品夫也不等佣人去禀告,带了齐知礼就去敲门。
汪庚同一见齐知礼便笑:“贤侄怎么有空过来,我听品夫说你很快就要去英国读书了。”
“汪伯父,劳您记挂。家父叫我问候您……”
汪品夫站在一旁听得毫无耐心:“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知礼,我来讲——父亲,知慧姐遭人绑架,怀疑绑匪与一个广州人有关。想你托人查一查。”
汪庚同敛了笑:“什么!”他也不多问,“查谁?”
汪品夫粗略将来龙去脉讲一讲,汪庚同即刻翻出电话簿,找到一个叫“封其理”的人,职务是广州公安局局长,随即拨号过去:“老封呀,哎,我是老汪啊!”
一顿寒暄,进入正题:“想托你查一个人,姓梅,叫梅勇宪——怎么写?不清楚,只知道是这个发音。广州当地人,半个月前曾经乘勃艮第号邮轮从九龙下船。”
那边说:“没有确切姓名恐怕是要花些力气了。”
“急事,能否帮我一帮。”
那头呵呵笑:“汪校长都开口了,我还能说不吗?我尽快,给你找出来。”
“感激之至。”
“自家兄弟,说这些见外了,他日有机会再痛饮一番就当谢我了。”
“自然自然。”
挂了电话,汪庚同把封其理电话给儿子,“你帮知礼催着点,这事不能拖!后续要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齐知礼再三道谢,又寒暄了一阵,驾车归家。
心事重重,累得全身脱力,什么都不想想,却又忍不住想——不知道阿姐怎么样了,也不知道银河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