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繁音馆苦学了八年琵琶才扬名苍州。
谁想好景不长,老皇上忽然驾崩,天下守丧,礼乐全禁。
繁音馆断了金银来源,年过六旬的何掌柜卖了铺子,教习曼姑干脆拿了所有人的身契,拉我们去人市上发卖。
别的姐妹都是十两、二十两银。偏到我这儿,她一开口就要五百两。
曼姑捻着荷包穗子威逼利诱,“过了今日,明日就要卖去花楼……那里可不是清水衙门……是心甘情愿跟了何掌柜,还是进花楼?你自己选!就这两条路。”
然后,在罢市前的最后一刻,沈暨白从天而降给了我第三条路。
……
不过与我而言,他并非什么盖世英雄,而是灭顶之灾!
曼姑拿着银票满脸谄媚,“沈将军可是新晋权贵。苏姑娘能得沈将军青眼,这辈子必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她话未说完,烈马上的沈暨白眼锋一扫,甩了根麻绳过来,“不过是爷买回府暖床的玩意儿,捆了双手!”
我冲曼姑耸耸肩。
果然,时隔多年,他对我的恨丝毫未减。
沈暨白就这样牵着我,一路从破败的南城回繁华的东城……软布绣鞋磨破了,脚底出血。沈暨白偶尔回头瞥一眼,我仰着头,面对众人的指点面无表情。
他哼一声,双腿一夹,马又快了一分。
夜里,沐浴干净,我包上脚,一身轻薄短纱裙,从床尾爬到床头。
暖床么,躺着就行。
昏昏欲睡时,被子里伸进来一只冰冷的手……我浑身汗毛炸起,一转头,正对上沈暨白那双狭长的冷眸。
“被子已暖,请将军安寝。”
沈暨白满身酒气,挑挑眉,“这还是当初那个不可一世的苏家大小姐吗?我记得你不是说人往高处走?何时暖床也算高处了?”
我梗着脖子,哂笑道:“沈将军也曾经说过相忘于江湖,怎么到如今却连我过去的话还记得一字不差?”
下一秒,他掀开被子,压了上来……
粗重的呼吸就在耳畔,“别的倒是忘了。独独朝云姑娘的身子意犹未尽。食髓知味,人之常情!”
我拼劲全力挣扎,在他面前却如蚍蜉撼树……裂帛声伴着肩膀处一凉,我攀着他的肩膀就狠狠咬了下去。
我喊着,“我还你了的!沈暨白,当初我还你救命之恩了!”
他吃痛中找回了三分冷静,慢慢抬起头,“那又怎样?可以在繁音馆里跟别人委身调笑,对我就不行么?别忘了,如今你家破人亡,只是个我买来的奴婢。就是个玩意儿……”
我的心忽然揪在了一起,顿时泄了力气,“沈将军说的对,陪谁不是陪呢?只是先把价钱谈好,欢场也讲童叟无欺么!”
他眼底冒出了熊熊火焰,用力钳住我的下巴,“百花楼的花魁不过百两一夜,爷就照这个价钱抬举你,也算年少相识一场!”
他是真知道怎么伤我最疼!
我用指甲划着他的背,“这个价钱的话……朝云愿日日伺候将军!”
陪到你倾家荡产!
他的手指所到之处宛如星火,我咬紧牙关抵抗全身的战栗。过去种种涌进脑海,他知道我的深浅与软处……
他身体最该失去理智的时候却在我耳畔嘶吼,“苏朝云!我恨你!”
我别开头,无所谓的回他:“一百两,谢爷赏。”
他眸子里的爱恨与情动顿时烟消云散。
冰冷的手掌死死掐住我的脖子,抽身骂道:“滚下去,给爷跪着上夜。”
春寒料峭,我裹着轻薄的软纱,瑟瑟发抖的看着床上人的背影。
沈暨白真的变了很多。在战场上走过一遭,退去了稚气与阳光,全剩桀骜。
以前,他是苏家的小小马夫。我是苏家娇养的大小姐。
初见在马场,他策马恣意的奔跑,夕阳给他披了一层金光……我就想,怎么会有如此畅快的人。
那时我总是喜欢跟在他后面,看他洗马,跑马。喜欢他骑在骏马上咬根草叶的倔强劲儿。
直到有一日,一匹刚买的烈马挣脱缰绳,冲我奔来。我僵立在那儿,吓的只顾闭上眼睛,耳边烈马的蹄声隆隆,扬起的尘土甚至呛的我窒息,我以为我必死无疑,可电光闪石间,他冲向我,把我护在身下……一声口哨,马越过了我们。
同生共死过,他就踏进了我的心里。
他依然从不对我谄媚讨好,我却一改对别人的颐指气使,天天热脸贴他的冷屁股。
后来的后来……他动心了。他说去战场挣个前途,让我等他回来。
我却推开他的手,不屑道:“你也配?你自己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人往高处走,我怎么可能跟你在一起。原本不过觉得你新鲜罢了。至于那一夜……我喝醉了,不过是还你救命之恩!凭我苏家的财力声望,我苏朝云看上的男子必得是身份贵重。你……一身牲畜味儿……”
那日,也如此刻这般,他转身,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只是他没看到我红透的眼睛。
他不知道,那时我爹已经做好得罪只手遮天的国舅爷的准备,随时有倾家荡产、连累全族的可能。
我想,他那么坦荡傲骨的人,该有更好的前途……我不能背弃自己的全族,却想放他去幸福。
呼吸微顿,他说:“苏朝云,现如今都是你的报应!”
我揉了揉跪到发麻的双腿,明知道他看不见,还是摇了摇头。
接着他说:“我快成婚了……你后悔吗?”
果然是坏事传千里。
第二天一早,沈暨白的未来夫人就派人邀约去踏青。
来人还交代:“小姐让将军把五百两买的暖床婢带上。”
沈暨白双手抱臂看着我,一副隔岸观火的表情。
他不知道,世态炎凉走过一番,我早已经没有难堪的资格了。
低着头刚钻进马车,里面同去的丫头看着我脖子上的红痕冷哼道:“我们将军夫人可是司马家唯一的嫡小姐。你一个暖床丫头,要懂事些。否则吃亏是小,不明不白丢了性命可就晚了……”
我一僵,掀开车帘,目光落在前面马车的族徽上,
那赤红的守宫图样化成灰我也认的……
“果真是……司马家啊!”
八年前,边境开战。国舅爷不顾天下大旱刚过,强征粮食。
我们苏家是医药世家。爹爹为了乡亲,把所有药材全部拿出,抵做乡亲的赋税。
国舅爷前脚刚收了药材,后脚就以“药草不堪”为由,让所有百姓重新纳粮。怕百姓有藏匿,甚至挨家挨户搜查。
很快,村子里就有饿死的人了……卖儿鬻女、十不存一。
爹爹心疼乡亲,也不想辱没祖上百年名声,便去皇城上告。
可最后的结果是祖父、爹娘、连同我的幼弟……整个深宅五十六口人,除了去外祖父家的我……无一生还。
多年过去,我依然记得那满地鲜血的味道,记得娘亲临终挣扎着说“司马家”三个字。可恨我没有任何证据。
那时候,乡里正闹疫症,没有粮食没有药材,死的人越来越多,活着的人甚至没有力气去掩埋尸体……那个曾经承载在我所有幸福的地方,变成了十八层地狱。
我是被爹爹的至交——董尚书接去皇城的,转眼却被他高价卖去了繁音馆。
一下车,环佩叮当的司马微就注意到了我,她用帕子掩着口鼻,瞟了我一眼,好像看见什么腌臜东西。
“这暖床婢倒是生了副好皮子!”
沈暨白眼神轻浮的上下打量我一番,口气不屑,“是吗?本将军倒是觉得她媚俗的很!哪里有微微姑娘素雅清秀!”
我心里轻嗤一声。
司马微面露不悦,“一个贱婢也配与我作比?不过既然将军不喜,不如送给我?我把身边的春香送给将军!可好?”
我顿时抬起头,心如擂鼓。能去司马家吗?我曾为此使尽浑身解数,耗尽八年都无法摸边的司马家?
顾不上规矩,我一口答应道:“好!”
沈暨白慢慢扭头看了我一眼,转头对司马微道:“凭她也配?再说谁不知道你司马家向来只用家生奴才。”
司马微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眯了眯,在我和沈暨白之间徘徊了一番,“确实不配。可是这下贱东西竟不自量力!春香,掌嘴!”
沈暨白瞪了我一眼,“是该教教规矩,等你入府,有的是时间,不急在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