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娘说，爱一个人就会愿意为他而死。
但她没想到，我亲手断送了我的夫君。
那年的御花园里，菡萏开了满池，我以为自己或许得遇良人。
谁承想，他只想拿我换权势。
大殿里血气很重，烛影跳动着映在帷幔上。
侍卫被陈悯尽数撤去，外面火光冲天，燃烧着，和鲜红的杜鹃花烧成一片，直燃烧到月亮上去，烧到我火红的裙摆上来。
我紧紧握着手中的金钗，这是我阿娘给我的，我最珍爱的贴身之物，我回故国的希望。
跳跃着，火焰要烧到手上来，肌肤是冰冷的，鸽血红的宝石却是滚烫的。
“阿沅。”陈悯唤我。
他的脸庞干净，面容安详。眼中如有一汪秋水，看向我。
我开始颤抖，金钗几乎要掉到地上。
“做你该做的事情吧，阿沅。”
我瘫软，跪倒在阶下。
“杀了我，然后回家。”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双手止不住颤抖。
“你全都知道？”
你全都知道，却不阻止我。
金钗尖锐的尾部几乎要将我的手掌划破。
他合上双眼，笑着说：
“程沅，是我对不住你，你应该恨我。”
是的，我应该恨他，我应该恨许多人。
他握住我的手，那熟悉的体温和栀子花香和着血腥的气息冲进我的鼻腔。那双温暖干燥的手曾经掀起我的盖头，拂过我的脸颊，掠过我的头发。
陈悯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突然用力，金钗尖锐的尾部插进了他的喉咙。
我的瞳孔骤然放大，温热的鲜血流进我的掌心，他倒在我的怀里。鲜血流向我的裙摆，慢慢洇成一滩小小的湖泊，倒映出我的，苍白的脸颊。
门外有甲胄相击的声音，一个人小跑进殿内，朝着我屈膝。
轻声说:“公主，我军胜了。”
又高声冲军队呐喊：公主以身涉险，铲除贼人，有功于社稷，有功于百姓。
怀里，陈悯的眼睛微闭，好像只是睡得不安稳，下一秒就要醒来。
只是没有了呼吸。
我帮他闭上眼睛，轻声说。
“我要走了。”我恨你，可我要回家了。
我想伸手擦干眼泪，但脸上流淌下来的，却只有鲜血。
它们在我脸上，留下一道鲜红蜿蜒的痕迹。
我坐在颠簸的马车之上闭目养神，回南国的路程走了一月有余，人都要散架了。
我身上头上皆是素服银器。白绢的衣裙，在鬓边斜插一朵白色的秋海棠。
“公主，进城了。”我的陪嫁丫鬟沉香悄悄回话。
我微微点头。
揭开车外的纱帘，窗外的绿色是那么耀眼，仿佛被洗练过的绿色绸缎。
又要回到魔窟里去了。我对自己说。
“您要找的人，昨日已经找到了，奴婢把他打扮成了随从小厮，一直跟着队伍行进。”
我点头，夸她事情做的好。
“只是奴婢不解，为何要寻一个皇后母家的下人来…”沉香轻声问。
“只怕此人日后，能解咱们的危困。”
我的心脏突然绞痛，像是某种征兆。
午夜梦回，我会惊醒。反反复复梦见的却是在南国度过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陈悯从未到访过我的梦境。
或许是恩怨早已两清，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都不必再相见了。
今天阳光很好，我脱下了穿着多月的孝服，换上寻常衣服。
或许我与陈悯是有一段快乐的日子的，只是那快乐像是从指缝中偷来的溪水，转瞬即逝耳。
而如今物是人非，我又回到故土。
先皇早已离去，先皇后一年之后伤心过度，吐血而亡。
太子继位，改换年号。他是位勤勉优秀的皇帝，其才能功绩远在陈悯之上。
其实陈悯也是有才华抱负的人，只是北国日薄西山，就算尧舜再生也难救回腐朽的王朝。陈悯与其父两代改革下的短暂兴盛，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皇上正要来。”沉香在我耳边轻声道。
我轻声问沉香：“人给四皇子送去了吗？”
“送去了，公主的驾车一进城，这边就偷偷着人送去了。”她轻轻帮我按着额头，声音在我耳畔更加清晰，“四皇子早就有此心，公主只是给他一个精妙的借口，算不得什么。”
我冷笑：“男人之间，总是血雨腥风，明争暗夺。连自己亲兄弟都不放过，也敢自称一句君子。”
“皇上驾到！”外面尖嗓子的太监通传。
我对镜看看自己的容颜：依然是年轻、单纯、澄澈的眼睛，只是岁月匆匆，再也没有十六岁时丰盈柔软的朱唇。
“多年未见，皇兄安好。”
程安是最像先皇的皇子，若不仔细辨认，分辨不出二人的细微差别。一样高大的身躯和坚毅方阔的下巴，算不上俊美，但是英气十足。
“此番得胜，多亏公主为我朝通风报信。”他坐下，对着我微笑。
程安不愧是皇上与皇后的儿子，一样的两面三刀，虚与委蛇。
“可惜，容妃离开得早，不能有如今与公主团聚的日子。”他笑意更深。
自我离开后第三年，我母亲便封了容妃，但在册封礼当日，她便披头散发形态痴癫，开始胡言乱语皇后私会外男，意图谋反。
她被皇上关进密室，再不许人探视。她便这么在屈辱和漠视中撒手人寰。
但宫里对外只说容妃一朝得势，如同中举的范进，被血气迷了心窍，疯言疯语。
“是母亲福薄。”
“此番归来，朕必会为公主再择良婿。”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将我的手放进他的手心。
我的胃里翻涌，把眼泪都憋出来才忍住吐意。
“皇兄，太后是怎么去世的。”
他的手一僵。我迅速把手抽离。
然后用帕子细细擦手。
“她与先皇…太后好像并没有情谊深厚到要以身殉他。”
“太后的死因，是否有些误会啊？”
“皇兄要不要再查查？听说皇兄早就怒火中烧，当即杖杀了管事的嬷嬷和宫女。”我笑道。
“皇兄未免有些操之过急呢。”
程安突然怒火中烧，上前掐住我的脖子，他力气实在是大，我面庞上的每一根血管都被紧紧攫住。
“你杀了她，你以为你们做的那些事情就无人知晓吗？”我从喉咙里艰难的挤出声音。
他松手，把我的脑袋往矮桌上狠狠砸去。
我眼前闪过一片金星，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我分不清是血液还是泪水。
“程沅，既然回来了，就擅自珍重。”
“我既然杀得了你娘那个贱妇，自然也杀得了你。”
我的嗓子里一阵腥甜。
“皇兄好胆量，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倒是多谢皇兄赐我一条死路。”
我止不住咳嗽。我知道，他不会杀我的。
至少现在不会，我是南国的公主，在百姓眼里，是杀了敌国皇帝，大义灭亲的巾帼英雄。
程安沉重的鞋履踩在我的手上，我忍不住发出一声叫喊。
“你这个人，这条命，想什么时候生，想什么时候死，都是朕说了算。”
“如果你的死对程家的江山有益，那便是死上一万次，也是你的福气。”
说完，他便扬长而去。
沉香没有我的命令，一直未敢向前，见程安离去，立刻将我搀扶起来。
“公主…这里都青了…奴婢去传太医来…”沉香急哭了
我拉住她，将她的手握在手中。
快要结束了。
螃蟹逃离牢笼的心越急切，才会在牢笼里越走越深。
我叫程沅，是宫里第十一个公主，也是最不受宠的那个。
我是在宫里长大的，确切地说，是在行宫。
父皇在行宫里瞒着太后偷偷召来一位歌伎。有人走漏风声。太后大怒，便要杖毙这位歌伎。但她偏偏在此时，这生死攸关之时，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皇后是个懦弱但贤惠的女人，她育有一子，依然被宠妃们压得喘不过气。父皇碍于太后的威严和前朝的舆论，虽然不与她亲近，倒也算得上尊重。
幼子无辜，这位贤惠的皇后心软，去找太后说情，太后勉强同意留下我们母女，安置在行宫里，让皇后做我名义上的母亲。
我们的份例吃食，与普通宫人没什么区别。我与阿娘相依为命，她会打扮，人风趣，针黹女工做得好，宫女们都喜欢找她玩。
我长到十四岁，出落得像太液池里的芙蓉花一样。宫女姐姐们喜欢捋着我黑得像墨的头发，帮我梳好看的发髻，给我讲才子佳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