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国国破，鸾公主让我代替她殉国以报江山社稷。
一个来王宫偷东西的飞贼救了我。
他不怀好意地说：「小爷我从不做亏本的生意，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侍女。」
彼时我尚且不知，命运的齿轮已经悄然转动。
未来，美丽的鸾公主是祸国妖妃，自缢而亡。
而我，她曾经的侍女，稳坐中宫，母仪天下。
楚歇是个好伺候又不好伺候的主子。
好伺候在于他对吃穿用度不是那么在意，广袖一挥，在乡间茶棚里也能像是某个世家出身的贵公子般优雅。
不好伺候在于此人性格堪称恶劣，又极度无聊，他好像天生就对世间万物有无尽的兴趣，常常拉着我去干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比如此刻，深山老林里一株枝叶扶疏的雪白琼花树，楚歇随意倚靠在繁茂的花幕间他的身影若隐若现，我从树下往上看，只能见到他被劲装包裹，曲线流畅，修长漂亮的腿。
我实在想不明白，在客栈安心睡觉多好，大半夜为什么要跑来这里赏月。
「阿姜，我让你准备的酒你带了吗？」
阿姜是楚歇给我取的名字，他说他最不喜欢吃生姜，我倒觉得还好，姜能治病能去腥能食用，是再好不过的食材。
我正拿着好不容易在深更半夜买到的碎玉酒，精心为他布置赏月的桌面。
我怀疑他是在给我找事。
因此，闻言只是在月光下低头笑笑，不想回答他。
「阿姜不做表情，不爱说话，真是个木美人，这样活在世上，多寂寞。」
楚歇抱着一捧琼花，轻轻松手，花瓣似雪淋了我满身，随后他飞身而下，拎着酒葫芦，扬起脸缀饮一大口，月光下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光洁锋利的下巴流向正在滚动的喉结。
我看得愣神。
楚歇忽然放下葫芦，转脸看我，他单手撑着下巴，若有似无含着笑意的声音好像一条散发着蜜糖的锁链缠绕上我的心。
「世人好美人，听说琼国公主鸾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尤以含情目冠绝天下，人云，琼鸾的眼盛着世间无尽春色。阿姜觉得我与她谁美？」
谁会和女人比美，
楚歇会。
老实说，楚歇容颜精致，宛如玉人，看着不像武林飞贼，倒像是天生生长在富贵堆锦绣乡的人。
这类人我见过不多，琼国国君哀和公主鸾便在其中，不是说这类人长得像，而是那种天生足踏云端未染尘埃目下无尘的气质。
这些人的眼睛里，能有满城春色，能有黄金万两，也能有满目星河，却独独容不下，看不见一个人。
「都不好看。」我回答道
我曾见过一个少年，那大约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少年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血水渗着灰尘在少年脸上滚出奇怪的肮脏色泽，整个人还散发着恶臭。
阿鸾洁白柔嫩的手捏着精致小巧的鼻子，颇为不耐烦地让我上前打扇替她驱散气味。
看不清面容，孱弱无比的少年奴隶托着一条失去行动力的腿，努力张开双臂将幼小的孩童护在身下，闷棍声，鞭笞声，以及他咬着牙嘴角渗出鲜血却一声没吭的样子。
让我觉得，他真好看，是天上地下独一份儿的好看。
大约这样的美丽也感染了阿鸾，阿鸾买下了利浔，将他藏在琼玉宫。
利浔是一个好人。
他生机勃勃，有一张俊俏的脸，他喜欢笑，像是一只可爱的小仓鼠被宫女们一逗脸颊就微微泛红。
他会给小宫女们讲宫外的故事，他会怜惜弱小悲天悯人，会偷偷叱骂尸位素餐的贵族，他也会去阿鸾的后花园折一支桃木，在树下舞剑，给我得意展示他雕琢的桃木簪。
他说，琼国连年战火，百姓不得安宁，他毕生的心愿便是能结束这一切。不过，在实现心愿之前，利浔要将自己一腔无法抑制的少年情意向心上人公主鸾袒露。
我看着他手里那支打磨得精细无比，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桃枝簪，默默无言。
我再次见到利浔，便是琼国国破的那晚，公主鸾期期艾艾走到我的身边，脆生生地劝我以身殉国，与摘星楼一起死在大火之中。
那晚夜色很好，群星闪烁，远远眺望地面有无数的火把汇聚成数条火舌，是攻城的启国将士。
阿鸾尖叫着，笑着看四处逃窜的宫人。
身着玄甲的少年将军逆着人流而来，阿鸾挥着白嫩的手臂，清脆叫道：「利浔，我在这儿！」
少年仰头望去，冷硬的头盔下一道血痕掩盖了他年轻俊朗的脸，他沉沉的眼亮了起来，婉转美艳的公主似乎治愈了他那颗因国破家亡，同袍死战而伤痕累累的心。
「公主，我们要走了。」他说。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利浔也不过如此。
「阿鸾，你说美人是什么？」
阿鸾神秘一笑「温柔乡，英雄冢，美人啊，是英雄的归处。」
「你走吧，阿鸾。」我认真说道，满眼真挚。
阿鸾歪着头一脸天真的看着我，她坐在摘星楼的栏杆上，脚丫自由晃动。
天幕上群星低垂，有星无月才是人生常态。
我没有想到，我还能再次见到利浔。
这几日，楚歇不知道在玩什么，一副青衣书生打扮，他手里无时无刻不拿着一把画着美人图的折扇，常常遮住半张脸，用他那双精致的眼看我。
我们遇见利浔时，楚歇也这样做，他狐疑地，用一丝觉得我是傻子的语气问我「这就是你觉得天上地下最美的人？」
青年将军从血山血海中带着自己美丽高贵的情人离开死去的故国，我以为他会过得很好，至少不会是这样。
街边墙角，有个人像是疯子一样，浑身脏污，拿剑的手此刻正托着他缺了半边的身体匍匐前进，只为了路人施舍在他身前的馒头，他低头啃着馒头，乱糟糟的头发看不出曾经任何意气风发的模样。
「利浔」我唤他「你怎么在这？」
利浔听到声音抬起头看我，浑浊的眼珠傻愣愣看我半晌，忽然落下泪来「阿萤，阿萤...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公主。」
楚歇将半个身子摊在我的身上，凑在我的耳边说话，呼吸间的热气熏染了我的耳朵「原来你叫阿萤，夏日流萤，太渺小了，没有姜好听。」
我心想，一个是虫，一个是食材，半斤八两吧。
眼下，救命恩人的吐槽不是重点，我忙询问利浔发生了何事。
原来那日利浔和公主没有逃掉，启国的将军追上了他们，启将与他有私仇，不肯放过他们，夺走了琼鸾，并砍了他的双腿，他一路苟延残喘吃尽苦头活到现在。
他双手捂着脸，眼泪像是滚滚长河一时半刻都停不下来，哽咽说道「是我害了公主，都是我没用。」
「阿萤，求求你，救救公主吧。」
我看他这样可怜，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那天，你知道我也在摘星楼吗？」
利浔停顿了一下，随后犹豫着摇摇头，说自己不知道。他又看了眼在我身旁无聊到一直不停喝水的楚歇。
「阿萤现在活得很好....」
我勉强笑了一下，那个顶天立地想要成为大英雄，庇佑一方百姓的少年已经成了软弱无能，满口谎言，贪生怕死的骗子。
我不过一个侍女，又能如何呢？找楚歇借了点银子，赠予利浔后就跟他告别了。
「啊，真是亏本啊，给吃给穿给钱，小爷我怎么做了这样一笔糊涂的买卖。」
「小爷不但长得俊俏非常，还是天下第一大好人，阿姜你以后一定要用心服侍我。」
「嗯嗯。」我敷衍着回他，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伙计，楚歇一路走走停停，在一个小镇中租了房子，宣布要修养几天。
正好，我采摘了不少各色花朵，利用这些时间可以磨一些香丸。
「你们琼国的公主还要学这些？」楚歇用指腹捏碎一粒，拿着凑在鼻尖闻了闻「淡雅清香，粉质细腻，看来阿姜是做香丸的高手。」
我被他说得留下一身冷汗，舒坦的日子让我心生倦怠，差点忘了楚歇是以为我是琼国公主才会搭救我。
我谨慎地斟酌语言「挺感兴趣的，随意玩玩。」
楚歇也不知道信还是没信，也没多说什么，任我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