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告诉我长姐已经以身殉国的时候，我也仅是皱了一下眉。
「将军什么时候过来？」
听我还愿意称呼柳浮生一声「将军」，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明显愣了一下。
然后他便恭恭敬敬地答道：「柳将军说他忙完了就过来。」
忙完？
恐怕是杀完吧。
依着他的性子，定是会亲自查验了尸体，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柳浮生过来清欢殿的时候，显然已经重新沐浴过了，身上也由铠甲换成了长袍。
他知道我最不耐烦闻到血腥味。
「酥酥……」
他小心翼翼地把我圈进怀里，装作他很在意我的样子，装作我和他之间，从来就不曾隔着血海深仇。
「父皇他答应我，给你换个身份嫁入东宫。只不过……」
他压根儿没打算跟我解释屠宫一事。
也对。
谋朝篡位这么大的事，任他口才再好，都难说得很圆。
还有，他刚才说什么？
父皇？
他改口倒改得挺快，仿佛这天下一直就姓柳似的。
而我作为一位有正经封号的公主，如今回自个儿的家，却需要两个外人给帮忙想理由，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嗤笑一声，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柳浮生那句「换个身份」和「只不过」指的是什么。
作为「清君侧」的有功之臣，最大的助力，如果于丞相，他不提出和新帝做儿女亲家的要求，那才是见了鬼了。
而从懂事起就对柳浮生念念不忘，一直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于秋娘，这回，她终于压了我一头。
于秋娘将以太子唯一正妃的身份嫁入东宫，成为我寿安帝姬沈寒酥的主母。
「你知道的，我向来不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我故意把柳浮生推开了一些，拿眼睛冷冷地睨着他。
一如昨日那个生气了就下嘴咬人，飞扬跋扈的小公主。
「只要我的吃穿用度不变，其他的……随你们怎么去折腾。」
许是我飞扬跋扈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柳浮生看我不顾身份地对他发号施令，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他把我的手捉住，放在他长满了胡茬儿的下巴上蹭了蹭，说他心里真正念着的，永远都只有我一个。
丞相府的花园不大，里头种的花儿，却有不少个名品。
茶余饭后什么的赏一赏，倒也得趣。
我现在是于丞相妻妹家的表小姐，沈凝雨。
柳安城那老贼给丞相府的理由是，「尊夫人整好儿也是沈姓」。
可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难猜出来，此举，根本就是柳氏父子在敲山震虎。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大家都懂。
「小姐，您都搁这儿吹了半天的冷风了，还是回屋里歇着吧。」
我依然记不住这丫头的名字。
但我知道，她是柳浮生身边最得力的暗卫之一。
一个需要花十数年工夫去培养的暗卫，如今却被他大材小用，赏我做了贴身丫鬟。
任谁都会觉得，这是柳浮生的深情一片。
可唯有对他了解的我明白，这是柳浮生明目张胆地在我身边安插眼线。
果真深情的话，他不会为了一句「万一」，便亲手杀了打小儿跟在我身边的四位大宫女。
「那个谁……」
我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压根儿没有要起身的打算。
「你以前没做过奴才不打紧，我可以……慢慢地教你。」
还没轮到她回话，我就看到于秋娘领着一堆人，浩浩荡荡地往这头儿赶。
风风火火那劲儿，不说明白的话，别人会以为柳安城才是她的亲爹。
「沈良娣一个人躲在这儿，倒是逍遥自在得很呐。」
昔日的金枝玉叶，如今却连个侧妃的位置都没捞到，想着单是凭了这一点，就够她于秋娘沾沾自喜了吧。
而因着这份喜气，她那张平凡的脸，被衬得好像会发光一般。
沈良娣？
啧，这妮子进入角色的速度，和柳浮生有的一拼。
看我没要搭理她的意思，于秋娘也不生气。
打从得知自己可以作为正妃嫁入东宫的那一刻起，她就变了。
变得前所未有的好脾气。
当然，这得先把她每天雷打不动地对我进行冷嘲热讽，外加推推搡搡和随意欺辱给摘去了不算。
「这会儿前头正忙着，本宫院子里的人手不够，你帮着他们挂绸子去。」
于秋娘冲我抬了抬下巴，一双细长的眼睛里，盛的是「我终于可以自称一句『本宫』」的得意和欣喜。
「堂堂丞相府，竟也会人手不够吗？」
我扭头趴在栏杆上继续喂锦鲤，再懒得去看于秋娘那张小人得志的嘴脸。
苟延残喘，忍辱偷生。
我身上仅剩的一丝力气，不足以支撑我应付眼前的撕逼。
当我摸着身上的鞭痕，歪在柴房的草垛上休息的时候，我在想，其实我也不是不能去讨好于秋娘。
答应嫁给柳浮生当良娣我都能做得，那还有什么是我做不得的呢？
外面响起悉悉索索的开门声。
铁链划过木门，听起来像是……拿东西刮在人的骨头上。
抬头，是于秋娘。
她能在嫁入东宫的头天晚上来找我，我心里竟有了一丝模糊的欢喜。
柳浮生，看来于秋娘对你，也未必就是真心。
她放不下的，只是那份求而不得的不甘罢了。
「沈寒酥，你不是从来都认为，太子哥哥对你一人情深吗？可今时今日，我对你非打即骂，他明明派了人给你，可那丫头却是连试着拦一下都不曾。还有，你觉得一旦一位储君，对上一个一辈子无所出的女人，他还会爱你如初，愿意和你恩爱到白头吗？」
不会。
当然不会。
因为他和你一样，最爱的那个人，永远都只有他自己而已。
瞅了瞅于秋娘身后膀大腰圆的婆子，再瞅了瞅她手中端着的那碗黑漆漆的药汤，我什么都没说。
然后我下意识地假设——如果在面对柳浮生的时候，我也是这般的大义凛然和无所畏惧，不知有没有可能为我长姐讨回尸体，让她入土为安。
太子和太子妃大婚不过月余，柳浮生便急匆匆地将我抬进了门。
婚礼的规模，不比于秋娘的小多少。
关键的一点，前朝后宫，渐渐有流言传出，说是太子至今不曾和自己的正妃圆房。
也渐渐有言官开始劝谏皇上，说是太子作为一国储君，不该为着小情小爱而坏了祖宗礼法。
柳安城却笑着回，左不过是有心之人的一句玩笑罢了，当不得真的。
所谓君无戏言。
随着新帝给这件事情拍板定案，太子、太子妃至今不曾圆房的事实，竟真的成了一句玩笑。
据说这件事过后，于丞相以身体欠安为由，半个月没有上朝。
啧，他倒先委屈上了。
我由着柳浮生把剥好的葡萄，一颗一颗地喂进我的嘴里，没去回答他的那句「酥酥可还高兴吗」。
「高兴？」
我拿白生生的脚踹在柳浮生的胸口处，还故意停在上面揉了揉。
「每天晚上办事儿的时候她都来骂街，还一骂就是半宿，你竟有脸问我高不高兴？」
柳浮生顺势攥了我的脚，然后整个儿人贴过来，哑着声音道：「那老贼还有用，孤不能真把于秋娘给禁了足。所以酥酥，你便再忍忍，嗯？」
最后那个「嗯」字微不可闻，却跟带了小钩子似的钩住人的心。
说着这句话的柳浮生，眼尾都跟着染上了一层殷红。
可我知道，他的理智还在。
否则，他不可能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跟我称「孤」。
他这是在警告我，要嫁鸡随鸡，要懂得理解他的难处。
夜里打雷的时候，我听到外面的更鼓响了三下。
柳浮生下意识地把我搂到他的怀里，帮我堵住耳朵。
就是这么一个不经意下的举动，却教我红了眼。
犹记得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柳浮生也不是现下这副说一句想三想的性子。
每每打雷，他都会帮我堵住耳朵，骗我说，他和天上的雷公电母有亲戚，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打雷都怕惊着我的人，他却亲手毁了我的家，灭了我的国，把我最不喜欢的姑娘娶回东宫做我的主母。
他依然会深情地喊我「酥酥」，但他好像忘了，我现在的名字早就不是「沈寒酥」了。
我叫「沈凝雨」。
「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