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反叛失败,皇帝下令追杀我们全家。
父母病重,我不得已挑起养活一家五口的重担。
我放下千金身段,拼命挣钱,一边躲着追杀。
后来父亲东山再起,成功称帝。
他们却忘了那段狼狈的日子,嫌我满身土气,毫不端庄。
后来我累了,孤零零死在宫中。
他们却后悔莫及,泪流满面。
我不止一次告诉过母亲,宫中的下人总在背后对我议论纷纷。
轻视的眼神,贴近耳畔的窃窃私语,都让我烦躁不安。
甚至内务府送来的绸缎也总是被大宫女悄悄私吞许多。
母亲总是不耐的:「他们区区下人,能对你一介公主怎么样?」
直到一次我和她并肩而行,撞见我宫中两宫女躲在树后肆无忌惮地讨论我。
「要我说,长宁公主的手瞧上去比我还粗糙,伤痕贯穿全脸,真真骇人。」
「可不是,我上次瞧了,哪像是二八年华少女的手!全是深浅不一的茧子,摸上去都难受得要命。」
「这样好的料子给她当真暴殄天物,云裳姐姐,你我扣下两匹,应当也不会被发现。」
「若是论起来,清和郡主才真真是沉鱼落雁之容,端庄大方。」
母亲默默听完,她的贴身侍女芳华冷着脸把她们拽出来。
二人对视一眼,满脸惊恐,径直跪下,连连求饶。
「皇后饶命,公主饶命!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她们被拖了下去,我身子微颤,带着些期盼。
「母后,我没说谎。」
雍容华贵的妇人慢条斯理地将我的碎发别在耳后,动作温柔,说出的话却令我浑身发寒。
「可是阿瑾,她们说的是实话,不是么?」
母亲说得不错,我的手的确粗糙不堪,不复少女的白皙细腻。
因为早在两年前,它就日复一日泡在水里,卖力地干着粗活了。
父亲原是朝中武将,手握兵权,在朝中一方独大,如日中天。
皇帝极其忌惮他,与朝中心腹商量寻个罪名降职夺权。
父亲寻得消息,大怒,即日反叛。
可惜军中出了内鬼,皇帝早有防备,打得父亲节节败退。
事后皇帝大怒,下令诛九族。
我、幼弟温容、祖母和父母一同仓皇出逃。
父亲受了伤,母亲忧思成疾,祖母年迈、幼弟年少。
阖家上下生存的胆子像是结结实实的大山轰然塌在我肩头。
官府追杀得紧,我只好在脸上抹些煤灰,去些小地方做劳务。
那两年我做遍了能赚钱的伙计,扫地洗衣搬物,早没了端庄的样子。
管事的姑姑极喜刁难我,冰天腊月,我手泡在水中发白起皱,冻疮裂了又裂。
可现在形势特殊,我的身份又难寻活计,只能堆上讨好的笑,跟在她身后诺诺应好。
添茶加水,我熟练地抢着做。
两年的条件反射,我快忘了很久之前我也是娇滴滴让人伺候的主。
我像只阴沟中的老鼠,不得见天日,狼狈不堪地活着。
我在外头不能苦,在气氛压抑的家中也不能流泪。
月光潺潺,我在深夜蜷紧了身子,一遍遍安慰自己。
那时候我常常想,会好的。
等到父亲东山再起,我就又能回到从前云锦环绕,欢声笑语的日子。
可是我没料到,第一个嫌弃我的,是我念念不忘、最为珍重的至亲。
我失魂落魄回到宫中的时候,云若正研磨着药膏。
冬止搀着我,努力搜寻些逗我开怀的事。
云若小心翼翼地往我脸上抹上药膏,药膏发作得快,不一会儿脸部就阵阵灼烧。
外头来了人,远远瞧了我狰狞的脸不再敢上前,恭恭敬敬在门口候着。
冬至取了消息,脸上难掩欢欣。
「公主,学府那头的人说了,安排好了,明日您就可去学堂。」
我眼里熠熠生起星光来,有些恍惚,长睫轻颤。
我向来是喜诗书的,先前也是京中有名的才女。
日子艰苦后,看着日渐稀少的粮食,我便默默放下了遗憾。
家里带来的两三本书,我一遍遍偷偷地翻。
父母愧疚地看向我时,我总是不在意地笑笑,搪塞过去。
「没事的,我本就不是好学的性子,眼下倒是阴差阳错如愿了。」
可若他们再仔细一些,就会发现我卖掉长琴那天晚上翻来覆去,掩面哭泣。
为着遮掩脸上的伤疤,我戴上了面纱。
我记性好,先生提的问题我大多答得极快。
当学堂众人惊艳的目光向我投来时,我感受到一道后方的灼灼视线。
像是带着极大的怨恨与恶意,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先生刚走,一群世家子弟便叽叽喳喳好奇地围在我身边。
一道轻快悦耳的声音响起:「长宁公主果真学识渊博,纵使荒废了两年学业也依旧遥遥超于常人。」
是林婉。
刚才还拥簇着我的人纷纷向她投去目光,花言巧语地夸着她。
「清和郡主也是我们中的佼佼者,文采飞扬。」
林婉样貌出众,如春日娇艳欲滴的花,闻言眉眼弯弯,更显貌美。
她温温柔柔地开口:「和长宁公主比起来,我自愧不如。」
「我只是个空有其表的花瓶罢了。」
她说得温和,却不声不响刺痛了我。
微风轻轻拂起 ,面纱微扬,惊鸿一瞥般露在外头的狰狞的疤痕像是在印证她的话。
「林婉姐姐不必谦虚,你才是真真的才貌双全。」
「至于我阿姐,不过一时出了风头,哪里比得上林婉姐姐。」
我抬眸,看清出声之人,忽的想笑。
这样伤人的话,居然是从我弟弟,温容的嘴里说出来的。
林婉状若着急,举止亲昵地捂住温容的嘴,神色娇憨。
「温容!你别说了,是我不好,惹了长宁姐姐不快。」
分明只是初秋,风吹在我身上却彻骨般寒。
「温容,这世上,只有你不配说这句话。」
细细密密的疼从心中蔓延开来,无比难捱。
温容年幼,又是个倔性子,常常与常人起冲突。
那天我满身疲惫地回家,却撞见一群人围着揍他。
温容哭喊着向我求救,我把尚且年幼的他紧紧护在怀里。
一下一下的拳脚于是施加到我身上,带着孩童顽劣的恶意。
那群人拿着刀子,其中一人失手划到我脸上,鲜红的血汩汩地流。
他们不过也是小孩,当即吓得六神无主,补了几脚便仓皇逃走。
伤痕累累的我牵着彼时只到我胸口的温容,慢慢地回家。
雪花洋洋洒洒落在我肩头,像是无声的哀悼。
那天温容哭得很凶,心疼地抱住我。
「阿姐,你别怕,我会保护好你,定不让旁人欺你辱你。」
可是现在那个满眼心疼,哭得稀里哗啦的少年,现在却高高在上浑不在意地为了旁人扯开我心口血淋淋的疤痕。
这事一直闹到了宫中。
母亲当即不满地召见我,语气冰冷严厉。
我去的时候,林婉正站在她身旁弯眸说些什么,温容笑得开怀,母后眼神慈爱,一片其乐融融。
像是真正和谐的一家子。
我恭恭敬敬地行礼,站在下方。
母亲脸上的笑容不动声色地褪去,淡淡道:
「长宁,你来了。」
宫门外,秋叶簌簌地落,沙沙作响。
我尚来不及说一句话,母亲便将我的话字字句句堵在喉中。
「长宁,今日之事是你不对,你向阿婉道个歉,便过去了。」
我抬头望向眉眼冷漠的她,心中是鼓鼓囊囊的酸涩。
「母亲,女儿何错之有?」
她蹙起眉头:「大庭广众之下与你弟弟、清和闹得不欢而散,这便是你一国公主该有的大度和风范吗?」
「所以呢,我就应该任由他们嘲笑我,讽刺我?」
温容急了:「温瑾,道个歉就能解决的事情,你怎么非要斤斤计较。」
「我没有错,为什么要道歉?」
母亲大怒,语气一寸寸冷下来:「长宁,你怎么变得如此固执!我看你明日便不必去学堂了!」
我被母亲赶了出去,温容追上我,语气是满满的不耐:
「温瑾,你怎么不识好歹!」
我回身看他,语气一寸寸冷下来:「温容,我自问从没对不起你。」
「那么难的时候,我都省吃俭用给你买书,我脸上的伤更是因你而起。」
他恼羞成怒大喊:「温瑾,我真后悔你是我阿姐!」
「多久了,你还念着那时候的事情!」
「你受了委屈,那我呢!你知道我因为你面目被毁、满身土气被多少人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