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爹以三千块的价格把我卖给村中无赖。
我哭着求我爹带我走,被他一手挥开:“你个赔钱货,好好认清你的命,有人肯娶你是你的福气!”
一旁的无赖看着我,口水都要流下来。
我拼死逃走。
二十年后,他们恬不知耻地凑到我面前,要求我给钱给房。
我一一照做。
我要把他们这些畜生养得白白胖胖的,再让他们引颈受戮。
我和我娘是村里公认的命硬。
我刚出生,奶奶把我剥得赤身裸体,放到河里。
我娘下面淌着血,硬把我捞上来。我俩九死一生,侥幸活了下来。
她也因此伤了身子,很多年都没能再怀上。
家里没给我准备一个名字,我被叫了三年“丫头”,是娘难得硬气一回,挨了我爹两巴掌,请人给我取了个名字,从那之后我就叫作“室溱”,寓意子孙众多。
这人要用我的名字,求来我爹娘的儿子。
奶奶很满意。
邻家的婶子常常感叹:“你家老孙人真是好,换别人,早在外头找小的生儿子了。你现在抓紧的是养好身子,赶紧给老孙家延续香火。现在你婆婆不给你好脸色,等有了孙子,你日子还能不好过?”
我奶奶对这话很满意,也附和:“我早年当媳妇的时候,生了三个女娃娃都没活下来,我婆婆怎么刁难我的?现在她们两张嘴白吃着我老孙家的粮食,我还每月给室溱吃一颗鸡蛋,也就是女娃娃娇气,整天拉这个脸。”
我没感觉她对我和我娘多好。
家里的田是我娘耕的,饭是我娘做的,被褥是我娘的缝的,她舒舒服服坐在炕上,头顶那片屋顶也是我娘补好的。
她受尽了她婆婆的苦,所以一定要别人也尝尝这种滋味才快活。
为了让我能读书,我娘使劲浑身解数。
她不想让我碰灶台,不想让我喂鸡洗菜,她怕我一旦碰了,就像她一样,一辈子只能困在这些事情中间。
可她不知道怎么办。
她只能去求奶奶,去求我爹。她跪在院子里,带着我给他俩磕头,磕到汗和着血把两条眉毛都浸透了,终于得来我爹的隆恩。
从那之后,我娘的更辛苦地劳作,叫我专心读书。
做完了功课,她才准我帮她煮饭烧柴收鸡蛋。
夜里,她抱着我坐在村口的大树下面,我靠着她饱满的胸脯,蝉鸣夹着泥土和稻草的气味一刻不停地向我涌动,村子前面的河里一上一下地响着蛙叫。
我一度以为,日子能这样好好地过下去。
八岁是我人生的一道分水岭。
那年我弟弟出生了。
我娘怀孕的消息把奶奶和爹都惊醒了,好像他们一夜之间意识到我娘是个活人,也需要关心照顾。
我娘骨架大,可惜常年劳作,又总被婆婆克扣吃食,只有三三两两的精肉贴在骨架上面,被昏黄的皮肤一罩,像顶马上燃尽的灯。
如今这盏灯里添了新灯芯,一下子迸发出耀眼的光彩来。
爹每天一个和我每月一个的鸡蛋都被拨到娘碗里,她也不用担着全家的劳务。
原来我爹也会插秧种田——虽然做得潦草。
原来奶奶也能烧火做饭。
娘舒舒服服地卧在炕上,松弛而柔软,抚摸着肚子,脸上满是熠熠光辉。
她笑着招呼我过去,给我从被窝里摸出一个鸡蛋。
“室溱快吃,娘给你留的,吃完了好读书。”
我记忆里,那是娘最幸福的日子,于我亦然。
往后的生活于我,是一场急速的俯冲。
我弟弟出生那天,阴云死死压住房顶,屋脊似乎下一秒就要不堪重负地垮塌下来。
空气里的血腥味凝成一个时隐时现的钩子,一头牵着我娘的命,一头捏在产婆的手里。娘无力的呜咽淹没在暴雨来临前的风声里。
产婆的手一动一动,干瘪的嘴含着鼓气的话语,一字一字吐到我娘身上。
奶奶和爹的眼睛那么亮,屋里闪着四个太阳,隔了一扇门,炙烤着我娘的腹部。
雨一下子泼洒下来,夹着风,回旋着,嘶吼着,闭塞了每个人的眼睛耳朵,把我娘从我的世界隔开。
雨下了一夜,破晓时,乌云散去,产婆喜气洋洋地抱着婴儿出来。拨开被子,给我爹欣赏我弟弟。
奶奶捏着那二两肉,面红耳赤,如痴如醉。
我进里屋去看我娘,出气多进气少,腹部松垮,满是血污,是一滩铺在床上的烂肉。
可她那么安详,那么平静,那么快乐。
弟弟出生后,我爹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我爹的三个姐姐没能撑过满月,只有他贪婪地吸食奶水,把奶奶吸得只剩下干瘪的一小条,健康地长大了。
我爷特地请村长取名,他出生前就选好一个吉利的“耀宗”。
从前他爹在时,父子俩做君臣,他帮着他爹下地做农活,他爹赏他老酒吃;他爹死后,他和他妈、他老婆做主仆,家里有人撑着,他尝够了老酒,觉得不尽兴,无师自通学会赌钱,输多赢少,十场里输九场,赢的钱给家里加星星点点的荤菜,还要我娘感谢他。
他什么都要,要家主的威风,要酒桌上的气派,要赌桌上的一掷千金。可他不要沾惹田间地头的腥气,不要打点家长里短的琐事,不要照顾他的女儿。
此前我对他没什么印象,只是羡慕他每天能吃一个鸡蛋,偶尔害怕他醉醺醺地回家,对娘拳打脚踢。
自从有了弟弟,我对他从可有可无的空气,变成了随手可以拿捏的物件。
他开始念叨:“丫头八岁了啊,再过几年就能嫁人了,嘿嘿,嘿嘿。”
晚上他吃醉了酒,拳头也不再招呼娘,因为弟弟要吃奶,理所应当地,我成了他的沙包。
娘当然要和他拼命,她丰满的躯体牢牢地拢住我,稻穗的清香扑我满怀。
可弟弟夜里要吃奶,要撒尿,他的哭喊进了母亲的耳朵,她被勾了魂,踉踉跄跄地凑过去照顾他。
爹拦在我和娘中间,我再也够不着她。
我曾经想过,如果没了我爹,生活也许会变得轻松很多。
我趁他喝醉昏睡,把手掐在他颈上,可我吃不饱饭,手是两根冬天受潮的枯柴,他强壮的呼噜声把我仅存的一点勇气震得粉碎。
他感觉呼吸不顺畅,睁眼看见我,迷迷糊糊扇了一巴掌,接着翻身睡去。
我的头磕在床沿,一股疼痛从头顶窜到心头,我眼前一黑,坐了好久才缓过神来,踉踉跄跄地跑去河边浇水。
盛夏正午的溪水被晒得温热,顺着额角流到下巴,把整个世界都清洗了一遍。
岸对面传来一声轻笑,我抬头,第一次看见傻姐。
傻姐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傻子。
她的一辈子是相交相融的两条河,一条是喜一条是悲,分都分不开。
没人能看出她是个傻子,她的衣服整洁,牙齿白皙,安静又顺从,乌黑的头发被精心编成两个麻花辫,走起路来一前一后地荡着。
村里难得两个读过书的年轻人,读过高中后,一个回村任教,一个在外张罗着做生意,年节的时候被按着定了亲、圆了房,有了傻姐。
我见过傻姐的娘,眉目里残存着生意场上拼杀的意气,显得分外精干,相貌又很出挑,只是笑起来,门牙缺了半边。那是当年她要逃出村时,被家里人砸掉的。
她把傻姐教得很好。虽然懵懵懂懂像个小孩子,但不会吵闹,如果她娘忙得顾不上她,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村口树下,冲着每个路过的人傻笑。
她的倒影映在河里,河面把她的上半身裁出来,河里河外有两个傻姐冲我笑。
她的目光温温柔柔,似乎在她眼里,任何人并没有不同。我被她看得恼火,掬起一碰水向她泼去。
她的目光染了水,安宁从眼里滴下来。
我彼时尚不知道胸中腾升的情绪叫做羞赧,狼狈地跑开。
“室溱,来,看弟弟。”娘依扶在弟弟旁边,捏着他的被角,冲我招手。
一条新被子遮在他腹部,他的器官耀武扬威地袒露在空气里。我看他总觉得不舒服,他的头那么大,腹部那么鼓,看不见眼睛看不清嘴,怪异得让人发憷。
娘轻轻地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嘴里轻轻哼着哄睡的歌谣。
我瞅着这幅画面,脑子一热:“娘,我想吃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