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晋王的贴身宫女，曾为他断了一条腿。
阖宫皆知，只有晋王殿下身边的如意才能真正如他意。
我也曾这般以为。
可他却在我面前杀了我弟弟。
「晋王殿下又生气了。」
听到这句话，我就知道有人要倒霉了。
重华宫前跪了一排宫人，小太监李苟拽了拽我的衣角，担忧地摇头。
我安抚地看了他一眼，径直朝殿内走去。
晋王靠在榻上，半边脸隐在阴影中。
他垂下眼来看我，睫毛的阴影落在眼下，像细密的鸭羽。
我恭顺地跪在他脚边：「殿下，您要的八宝茶。」
他却往后一靠，并不去接那茶碗。
「没人告诉你，本王正心烦吗？」
我跪在原地，耐心地劝道，「八宝茶补气养肝，殿下如今动了肝火，正好……」
他望着我的脸，却忽然道，「如意想不想要个主母？」
我的手一抖，茶碗落到地上，枸杞红枣洒了一地。
晋王早过了成婚开府的年纪，如今才议亲事，已是晚了。
我俯下身，一枚枚将将碎瓷片捡起来，包裹在手帕里。
「殿下觉得好，就是好的。」
一片尖角不慎划破掌心，一下便渗出了鲜血。
我将手帕攥在手里，钻心的疼。
晋王的目光落在我的头顶，我低着头，看不清他的情绪。
过了良久，他才转开目光。
「行了，下去吧。」
我抱着碎瓷片行礼退下，又着宫人赶紧去打扫。
小太监李苟悄悄凑过来，看着我手上的伤。
「姐姐您伤口这么深，要不要去太医院拿点药？」
我望着渗血裂开的掌心，简单用手帕包扎了一下。
「不妨事。」
从最低贱的扫撒宫女熬到今日，这些小伤我都是习惯了的。
转回头，我看着殿中坐着的身影。
阳光落在他的脚边，却照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我不叫如意，这个名字是晋王赐给我的。
就像我的命，也是他赐给我的。
我本是西域莎车国的公主，赢朝率三万精锐灭莎车。
父皇抛下整宫出逃，母后只能带着我和年幼的王弟在后奔逃。
逃亡途中，母后将我推下车，是路过的好心大娘救了我。
后来我才知道，大娘原来是人伢子。
她收养我，只为替我入良籍，卖到宫中换个好价钱。
我出身西域，自幼五官便比旁人深邃高挺。
宫人嫌我丑陋，阖宫上下的大宫女挑过来捡过去，竟没一个愿意收我。
若非当时十四岁的晋王殿下偶然经过，我怕是就被赶出宫，卖入贱籍了。
他就站在我面前，肩头上落满了午后的阳光。
「长得还挺特别，捡回去吧。」
晋王面上温和，可底子是冷的。看人都是垂着眼，好像看一眼都是对别人的恩赐。
这回难得发了话，底下的大宫女自然不敢不应。
就这样，我在他身边跟了八年。
不了解他的人，大多觉得他阴晴不定。上一秒还如春风和煦，下一秒就如凌冽寒冰。
久而久之，我成了晋王身边资历最深的宫女。
我知道，晋王为了拣择与女皇闹不快，只是因为不想成婚受到拘束。
但他若知道，崔家娘子也在候选之列，可能就不会这样抵触了。
毕竟崔葳葳，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晋王下午出了门，直到傍晚都没有回来。
太医说晋王近日肝火旺，晚膳我让厨房做了清肝去火的枸杞莼菜汤。
主子没吃，自然没有奴婢吃的道理。
我守着晚膳从热到凉，直到夜深，才听到宫人通传的声音。
晋王身后跟着宫内苑的画师，手上还捧了一叠仕女图。
应该是王妃候选人的画像。
最上面的一张画像，那女子一身浅黄宫装，神态温柔而娇憨。
正是崔葳葳。
崔葳葳是御史大夫的独女，在闺中素有文名。
虽然做王妃出身低了些，但只要晋王喜欢，也没什么。
「殿下可用过膳了？」
我领着宫人上前跪迎，晋王径直从我身边走过，落下一句。
「在廷英殿用过了。」
我望着他和画师进到内殿，只感觉腹中空虚绞痛。
也是，主子的事，本不用和奴婢报备。
第二日清早，我早早就去太医院取八宝茶的玫瑰瓣。
晋王喜欢喝新鲜的八宝茶，嘴又挑。茶叶要最好的明前龙井，枸杞、桂圆都要饱满清甜，还得放上新摘的玫瑰瓣。
玫瑰多刺，容易刺破手，取花瓣需要格外小心。
太医院里的人不愿多忙，我就常常亲自上手。
后来宫人都说，重华宫的如意，伺候晋王确实上心。
从太医院回来，我却在御花园碰上了崔娘子，亭子里还坐着晋王的胞姐福安长公主。
她们端着茶碗，相对而坐，公主见了我便笑。
「听说重华宫里的八宝茶特别好喝，正是因为如意亲手摘的玫瑰花。」
崔葳葳端起茶碗，闻了闻，「这玫瑰八宝茶，果然清香扑鼻。」
一旁伺候的李苟小步上前，冲我低声道。
「今早晋王听说崔娘子进宫，特地让我送了两碗茶过来。」
崔葳葳果然人如其名，兰叶春葳，笑起来如夏日午后的草木，明媚清淡。
她手上的八宝茶，是我忍着疼，每日一瓣瓣剥下玫瑰，制给晋王的。
我的胸中情绪茫然发胀，面上却只是笑着行礼。
「能得崔娘子喜欢，是这茶的福气。」
本来我想，主子的婚事，不是我这种下人能掺和的。
在拣择前日，我却在御花园被崔小姐找上了。
「如意姑娘请留步。」
我转身行礼：「崔小姐找奴婢有事？」
「如意姑娘，宫里都说你是最了解晋王殿下的人。」
崔小姐悄悄将一包银子塞到我手中。
我刚要开口，她就打断了我。
「我只想问你，怎样才能在拣择中让殿下厌弃我？」
晋王从拣择回来后，看着甚是疲倦。
我正在整理被褥，忽然听到晋王摔了茶杯。
听说今日拣择，崔小姐弹了一曲《凤求凰》，技惊四座。
很少有人知晓，晋王最讨厌旁人弹古琴。
晋王的生母王婕妤，一手古琴出神入化。
她自尽以后，晋王就命人烧了宫内所有名贵的古琴，也再不许人在他宫中弹奏。
这就触了晋王的逆鳞。
可此刻，我听不出他声音里的情绪。
我让一旁目露恐惧的小宫女退下，上前跪在晋王脚边，捡拾碎片。
「殿下当心脚下。」
晋王握着茶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如意觉得，崔氏可否为主母？」
我笑了笑，起身将一件外衫披到他肩上：「殿下觉得呢？」
一向骄傲的晋王，此刻脸上竟有些落寞。
「可她并不想嫁给本王。」
他曾和我说过，崔葳葳是不同。
崔葳葳和晋王，曾同在弘文馆学习。
那段时间回宫，他总会说起，崔葳葳又做了什么策论，又画了多么好看的花鸟。
那时他眼中的光，是那么亮。
如今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一寸寸照亮他英挺的眉眼。
我望着他的侧脸，忽然感觉胸中的一口气泄了。
从前我以为，他对旁人情绪不外露，偶尔只在我面前，才会露出些柔软。
可这些想法，在他对崔葳葳的反应面前，显得幼稚可笑。
有些人，有些事，于我本来就是奢求。
我用一条腿换来的，不过是别人唾手可得的。
那就，算了吧……
很少有人知晓，我有一条腿是用木头制成的，
那年，晋王方才过了十六岁的生辰，带着我去了皇家围场。
有一日心血来潮，他让我换上骑装同行。
我五岁那年，父王送过我一匹红色的小马驹，极名贵的马种。
后来我入了宫，三天两头就要伺候晋王骑马，自己却就再没骑过。
年少的晋王骑在马上，眉眼都被阳光照亮，「还不快来？」
他带着我在广袤的草场上骑马，那是我第一回在晋王脸上，见到纯然的欢喜。
其实我知道，晋王为何在宫中不开心。
他的母族曾密谋推翻当时还是太女的女皇，给先皇和太皇太后下毒。
先皇子嗣凋敝，晋王是这一脉唯一的男孩，这让王氏起了异心
他们以晋王的名号筹谋兵变，即使当时晋王只有几岁。
事发后，王氏被夷晋三族，年幼的晋王也被迫与母妃分离。
后来，他的母妃因参与到行刺女皇的阴谋里，畏罪自尽。
女皇从未表露过对晋王的责怪，宫中也再不准提王氏。
可我知道，晋王从不曾忘记，他是罪人之后。
只要他还活着，对他的猜忌就不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