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我救过一个没落乞丐,我予他姓名,供他科考,同他定亲。
没想到他高中后恩将仇报,使我全家被满门操斩。
但我死后灵魂不散,被困在了送他的一枚棋子上,看着他一路高升,却身体越来越虚弱。
在后来他病重垂危,对着棋子说会把欠我的命还我。
可这恩恩怨怨的,到底是还不清了。
棋信无声乐,偏宜境寂寥。
这是易十六下的第五盘棋,也是我死后的第七年。
更是这七年间我和他待的最长的一段时间。
我死前在教坊司受尽虐待,死后怨气不散,竟然附在年少时送给易十六的那副棋上,在人间做了七年的鬼魂。
这七年我受困于这枚棋子,被困在阁楼上无法离去。
每每想要离去,总有一道无形的墙在阻拦着我。
记忆随着年岁逐渐退化,却始终没有忘记是他将伪造的乔家的罪证上呈天听,害我全家性命。
而我眼睁睁看着易十六平步青云,从小小官吏坐到国公的位置。
我恨得牙痒痒。
恨不得将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却又拿他没有办法。
后来,我见他一次骂他一次。
骂他的同时也在怨恨自己,为什么要引狼入室。
彼时我站在易十六的身后对着他阴嗖嗖地吹了四个时辰阴风。
七年以来,他每次来阁楼都是一副病秧子的模样。
而我做了这么久鬼,别的本事没有,就是阴气重。
试问这偌大的国公府谁能鬼过我?我就是这国公府最大的鬼!
吸了这些时辰的阴气,准保他会大病一场。
最好直接病死!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的背脊,对着他大氅下修长白净的脖颈缓缓伸出手。
魂体透过他的身体穿了过去。
易十六似乎有所察觉,伸手摸了摸脖侧。
我警觉。他难道能察觉我的存在?
随后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伸手拢紧身上的大氅。
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易十六背对着我,站在门前。
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抱歉。」
好一句抱歉。
他又在向谁道歉?
易十六凭空一句抱歉把我脑中一直紧绷着的弦绷断,我没有办法遏制住自己的心绪。
只能任由着心中怒火狂烧,滔天的恨意快要将我整个人淹没。
生前最后一次见易十五,他也是一句「抱歉」。
随后乔家便迎来满门下狱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太尉乔广章,以权谋私,陷害忠良,罪犯欺君。念其功勋赦其九族,乔氏三代禁止参与科考,乔府男丁施以斩刑,女眷流放千里……。」
爹爹陷害忠良?怎么可能?
我耳中嗡嗡作响,身体无意识地站了起来想要发出质问。
直到禁军的长刀砍在抱住我的母亲背上。
乔家全家被一道圣旨关进了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
圣上甚至不愿意听父亲的申辩。
母亲伤重,我在牢中哭喊着,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求他们替我们找一个大夫。
无人理我,因为没能及时得到医治。
母亲当晚便在我面前咽了气。
负责看守我那间牢房的狱卒强硬地将尸体拖走,不知带去了哪里。
他们说是因为父亲在十三年前的一场赈灾中,贪墨了粮款,引发民乱暴起,害得同行办差的三名官员死于民愤。
还将此事嫁祸给同侪,而那名同侪为证清白自尽牢中。
我不信。
自我记事起,不仅会将府中的粮食分发给难民。
还会在休沐日时自发到寺庙中教那些失去爹娘的孤儿读书。
教他们为人之道、如何在这艰难的世道立足。
这样的人,仅凭一纸诏书、一封轻飘飘不知真假的信便定其罪。
凭什么?
我不甘心。
夜半,国公府灯火通明,主屋檐下大夫进进出出。
易十六病了。
我拍手叫好,因为无人听见笑得极其嚣张,以至于眼泪都夺眶而出。
兴奋过后回涌的是漫长无止境的心酸和悲痛。
我恨自己的无力与懦弱,只能在这漫漫长夜里等待着一日又一日的天明。
如果当初不多管闲事就好了、如果不救他就好了。
秋风吹动树叶发出婆娑的响声,我抬头望向宽广看不到边际的夜空。
那日也是这般气候,乔家男丁被尽数斩首,女眷流放千里。
出城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儿时穿过柳巷时听到的窸窣风声。
本是不经意间路过,却被突然响起隐忍而痛苦的呻吟所吸引。
少时的易十六,肩膀受伤,手臂的骨头也被打断,面色苍白地蜷缩在巷子的最深处。
被发现后双眼满是警惕,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我于心不忍将他带回了乔府。
父亲那时还埋怨教导我:路边的人不能随意捡回家!尤其是男人!会出事!
我当做了一句玩笑话。
或许是鬼迷了心窍。
我知道自己将来的姻缘不会由自己做主,所以在事情没有定下来之前,我自己做主早早地选好了人。
这个人就是易十六。
他说原来的名字不好,我便重新给他取了一个名字。
易十六。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我希望他往后的日子里,都能圆满无憾。
余生能像石榴一样,多子多福。
这份自私,害了乔府满门。
易十六虽然不知来路,不过胜在长得好看,我想着既然是我救的,那就是我的人。
必然不是那种会恩将仇报的人。
只盼他日后能有出息,不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为了能让他能跻身仕途,我让府中先生一同授课。
为了让他顺利考取科举,为他置办宅院,独立建府。
最后甚至不惜忤逆父母,提前同他定亲。
只为了能给他撑腰。
外界谁人不知易十六是我乔琬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
更没有人敢对他的身份置喙一个字。
科考放榜的前五日。
我在家中满心欢喜地绣着嫁衣。
盼望着他金榜题名日,将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我捧着未绣完的嫁衣喜滋滋地想着,我真是自己选了一个顶好郎君。
也算了却父亲母亲一桩心事。
可易十六呢?
他从皇城门前五步一叩首,跪进金銮殿。
上呈了那封所谓乔家贪赃枉法、谋害同僚的罪证。
乔家没有等来嫁女的喜讯。
等到的却是皇帝的抄家圣旨,满门下狱,秋后问斩。
可笑我流放前都在相信易十六,相信这件事不是他做的。
却在流放那日,听闻了他和郡主定亲的消息。
载着一众犯人的囚车出城时会路过行刑的法场外。
那是当日的必经之路,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我没能如愿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只看见了刑台上一滩滩尚未凝干的鲜血。
耳边回荡着街边妇人的闲言碎语。
「新晋的状元郎要与顾郡主定亲了?」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那时心里除了报仇,别无他想。
囚车在官道上行驶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终于让我找到出逃的机会。
而我的身体相较于成年男子来说还是太弱,只不出一天的时间。
他们轻而易举地便将我抓住,却没有将我带回队伍里。
只是将我以十两银子的高价买给了当地教坊司的嬷嬷。
那嬷嬷将我带回去,强行让人将我梳洗干净之后,那嬷嬷眼中神色如获至宝。
我试图与她交易更多的银子换自身自由,她却充耳不闻。
随后便马不停蹄地将我送进一间屋子里。
那个屋子里有四五个人。
他们伸手来扒我的衣服,我奋力挣扎却只引得他们疯狂大笑。
一夜过去,他们欢声笑语地离开。
却在我身体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下半身传来钻心的疼痛,我咬着牙强行逼迫自己清醒。
胡乱拿起被撕破的衣物擦拭脸上的泪水。
要想报仇就得活着。
就算历尽万难,就算受尽屈辱,也要活着。
乔家冤屈未洗,我不能死。
凭借着心中的一口气,我活了下来。
尽管这个时间并不长。
他们说进了教坊司的女人都活不过半年。
有的是被玩死的,有的是病死的。
我试过一些低俗的手段,试图让人将我带出这里。
可是他们都不敢。
因为教坊司的嬷嬷说,我是死刑犯,出去了便会被重新抓住。
我只能想办法自己逃。
几次出逃皆不成功。
我以为是我不够聪明太过愚笨,才每次都被捉住。
没想到是因为教坊司早就在女子中的饮食动了手脚。
气味不消,不论跑多远,都能被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