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农家女子生来是草,卑贱而贫弱,要攀着树活。
我死的早,许是挑错了树,许是命苦。
可奈何桥边却有人训我:要争要抢,要多读书。
再睁开眼,我爹又要把我卖给黄老爷做妾。
可这一世,不嫁人,我要读书。
大雪连下了三日,冷的连死人的魂都无处可去。
刘富哭个不停。
直到我爹娘得了信,拽着醉醺醺的弟弟赶来。
他们玩了命的哭闹。
一定要刘家拿五两银子才肯罢休。
我那婆母拍着大腿在地上嚎哭。
[天杀的黑心下流种,我刘家挣得几个籽全让他们得了去。]
[光下的聘礼都够娶十个婆娘,偏还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冤孽啊。]
因着聘礼和孙子的事她日日寻我晦气,连死了也还是恨。
我也恨啊。
我这一生,到底犯了什么错,落个这般收场?
耳边一个声音冷冷的审判着。
[世人本就擅掠夺,你不敢抗争便是错。]
又恨铁不成钢道。
[明明过目不忘,却不去读书自立,依附他人,凭白浪费了天赋。你要气死我!]
是谁?
昏昏沉沉中再睁开眼,我又回到了那年十五岁。
溪水潺潺,刘富举着簪子正对我说。
[春杏,你等我,聘礼的事我再求一求我娘。]
这个畜生。
我狠狠一巴掌甩在他脸上,边哭边往有人处跑。
[非礼了!呜呜……非礼了!刘富他拿不出聘礼就趁机非礼我。]
村里人闻讯围上来,婆娘们吐唾沫,汉子动手。
刘富在拳打脚踢中,委屈的追问。
[春杏,你去哪。]
我去哪,我要去你永远够不着的地方。
新苗刚发芽,柳枝依依。
我迎着春风一口气小跑回家。
家里挤满了人,镇上的大伯一家子回来了。
大伯在镇上给人做管事,一月一两银子,在这个背朝黄土的大家庭里,已是最上等的人。
当初开蒙时,大伯说姐姐如此聪慧,弟弟往后也定会开窍,不能浅一时的眼皮子。
于是爹娘咬着牙的送他进了镇上的私塾。
大伯还说我生的出挑,能嫁个富贵人家,弟弟的学费以后也有个着落,于是爹娘也上了心。
刚下过雨的泥土地上,搁着几个绑红绸的箱子。
隔着一道门,我大伯在夸。[我这侄女,样貌和性子都是个好的,老爷您见了准满意。]
此情此景。
我记起了久违的往事。
因着十两银子的天价聘礼,刘富家迟迟不来。
我爹索性翻了个倍把我卖给黄老爷做妾。
今天正是这一出好戏的开场。
晦暗的正堂,黄老爷坐在主位,盯着我上下量度,似要敲定身价。
大伯忙前忙后。
[黄老爷愿意拿二十两来下聘,这样的诚心诚意,咱们春杏有福啊。等过两年春明再考个秀才,这日子,就好起来了。]
大伯说的开了怀,黄老爷也露出黏腻腻的黄牙,我爹娘搓着手在旁局促的陪笑。
人人都在笑。
我立在门槛边,冷冷的看着不作声。
大伯招着手唤。
[春杏啊,过来给黄老爷问个安,以后要好好的伺候。]
我抄起院子里一根木棍,狠狠敲向这两人。
学着前世婆母的口气扬声大骂。
[猪狗不如的东西,半截入土的身子还想着逼良做妾。]
[强逼着人为奴为妾都是重罪。信不信老娘跪死在衙门口,告死你们这些下流痞子!]
黄老爷和我大伯捂着脸上窜下跳。
[反了你了!]
我爹急的夺过棍子就要打我,我娘拦在棍子下不住赔礼。
商无不怕官。
黄老爷捂着脸灰溜溜的被扶走了,大伯更是撂下狠话再不管我的事。
上辈子,是刘富以死相逼,求着家里凑了二十两,又挨了黄老爷手下几次毒打,事情才算了。
我进了门才知十四两是掏空了家底,另背了六两外债,婆母的恼恨可想而知。
曾为难我半生的事。
现下竟这么顺利就解决了。
我却有些茫茫然。
那个人说的对。
世人善掠夺,不敢反抗,只等别人救,真是我的错。
我娘坐在廊檐下日日的盼。
黄老爷不再来。
倒是借住在大伯家的弟弟难得从私塾回家一次。
夜幕低垂。
我爹将碗碟摔得震天响,指桑骂槐道。[吃吃吃,都是些只进不出的赔钱东西。]
我面不改色的咽下冷硬的窝窝头。
能吃饭才能活。
我姚春杏往后可不苦着自己。
我娘坐在凳子上又在唉声叹气的抹泪,道不尽一个女人的无尽苦楚。
[春明还有半个多月参加府试,路费吃住都要银子,家里实在是供不起。]
[春杏啊,你就帮帮这个家。]
上辈子她也总这么哭。
地里的田遭了灾,只够糊口。
弟弟又要交束缚,买纸买墨。
没完没了的眼泪,最后都倾倒在我身上。
可他姚春明却只用等着爹娘把银子送到手心。
我看着弟弟吃下家里最后一个鸡蛋,冷冷道。
[听到了吗,家里没银子,考不起就别考了,反正你也考不上。]
[连先生都说我有望,你一个女子懂什么。]
姚春明他急了。
[娘,我若考取了就是县里最小的童生,将来最少也得中个秀才,你就不想做秀才娘吗?]
可我说的是实话。
上辈子他考了三次,次次考不上,最后日日喝酒,醉了便骂生不逢时,家中没银子打点。
[春杏呀,你心里有怨,娘都知道。]
[那黄老爷年纪是有些大,你不愿嫁就算了。]
[可你弟弟读了那么些年的书,总不能让他没了出路。]
我娘一字一句扎在我麻木的心口。
[你爹已经问了媒婆,镇上还有个不满三十的鳏夫要娶妇。]
原来我已是这个家唯一待价而沽的货物。
须得最快最高的卖出去。
我真想捧腹大笑。
可我娘还在继续讲。
[他样貌是周正的,虽没有黄老爷富贵,也拿得出二十两聘礼,你嫁过去,没有婆母磋磨,他只带了个女儿,你再生个儿子,正正好。]
晚风吹得煤火灯影影绰绰,吹不散心头笼上的一层层阴云。
我轻轻道。
[我谁也不会嫁。]
[你们尽管盘算,管他是黄老爷张屠夫,来一个我搅和一个。]
我爹在一旁开始嚷嚷。[你说的什么话,哪家的闺女不嫁人!]
我弟弟跟着附和。[你这样说,是要把娘气出病。]
我仍是不肯。
我爹便越发大声起来,瞪着眼睛似要吃人。
[我告诉你,只要张屠夫看得上,你不嫁也得嫁,大不了就是捆到轿子里!]
我亦气恨的瞪着他。
[你尽管捆,捆了我也好去县里伸冤,治你个逼婚罪。]
耐心用尽,我欲起身躲回屋。
却不防我爹一脚踢在我身下的凳子腿。
[自古婚嫁就是爹娘做主,你去告哪个官!]
身下的矮凳支撑不住,我趴在泥土地上,一手撑着地,手和膝盖又麻又痛。
世间怎会有这般的父母。
昏暗中。
我咬牙忍着疼,不让眼泪坠落。
只越发阴阳怪气道。
[那你问姚春明呀,他读的书里有没有这条罪,收取重金强逼子女成婚者,杖八十,罚二银,囚三月。]
姚春明支吾着避开我的目光。
[这律法虽有,可从没人告过,这等要遭天谴的事,你怎么敢?]
可有人敢过,前世我和刘富成婚后不久,云安县就出了这样的案子。
今生今世,我也敢。
我就是要敢为别人不敢为的事。
[天谴就天谴,我不怕。]
我爹黢黑的脸涨得通红,彻底无能狂怒起来。
[不孝女!不孝女!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女!]
[反正这闺女是我生的,要打你不如先打死我!]
我娘扑往我身上哭。
[你这丫头怎就这么倔了,又是告官,又是天谴。]
她惯是会当和事佬,每一句都说的软和。
[他爹你也是,一会要打一会要杀的,都是一家人,何必闹得像是仇人一样。]
[娘知道你是铁了心要嫁刘富,让你嫁还不行吗?]
被我娘推搡着,我爹终是退让了一步。
[八两,告诉刘富,让他半个月内来下聘。]
他们觉得我的抗争是为了嫁给心上人。
可我不是。
二十两也好,八两也罢,在这个山村里,女子最大的用处只有嫁人生子。
我这种生不了孩子的女子不会有别的前程。
我要走,走到一个容得下我的地方。
凭什么他姚春明蠢笨如猪,却还能读书,凭白浪费了家中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