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被贪官污蔑处斩，我也沦为官奴。
我在狱中险些病死，亲友门客不踏一足。曾经海誓山盟的探花郎，更是避我如蛇蝎。
一年后漫天飞雪里，他却跪在我身侧苦苦哀求，「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只要你能原谅我。」
我轻轻挣开男子的手，「那你在侯爷凯旋之日，为他夹道迎送吧。」
「你就那么信他这次能回来，那可是人间炼狱死人坑。」
我轻笑一声抖落伞上积雪，如同将经年的风尘苦难全部拂去。
「我信他。」
银鞍白马的少年将军，终将打马归来。
温予拨开我面颊上凌乱的发丝时，我不自在的闪躲了一下。
昔日梅府嫡女，也被重刑摧折了一身傲骨。此时我脸颊高肿，嘴角带着血丝，颇为狼狈。
温予捧起我血肉破碎的双手，满面心疼。
「无霜，我如今已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你放心，我一定救你出去。」
我十指颤抖，忍着全身剧痛，「可是你的青云路…」
「都不重要」温予红着眼眶，似是用情极深「梅府对我有养育再造之恩，更何况还有你。」
他搂着我问：「我这几日不在梅府，不知我平日抄写的那些书籍经卷，都收去哪里了？那都是孤本，也是大家的一番心血。」
我这几天哭的眼眶发酸，倚在他怀中仍是止不住的掉眼泪。
「梅府被一把火烧没了，只有芳心小妹带着一点家中细软，凭着身量小，从后院狗洞逃了。」
我感觉肩膀上的手突然收紧了一点，握得我整个胳膊都在痛。
「温予，我没有家了。」
温予仿佛察觉了自己的失态，突然大喘了一口气，「没事的，有我在，没事的。」
温予走的时候，朝阳突然从窗口跃进我的监牢，满地浮金。
他的身影渐渐没入黑暗，消失不见。
我不再去想为何他披星戴月特地深夜来访。
为何只字不提梅氏的族人。
又为何对我的一身伤痕视而不见，只关心典籍文书。
生离死别、家族覆灭以及无止境的严刑折磨让我身心俱疲。明明有许多不对劲的地方，我却没有力气思考。
我迫切的渴求一束光，将我从凉薄的人世间打捞起，不要流入枉死的忘川，叫我梅氏一点希望的星火也无。
然而我一天比一天滚烫的身子，与越熬越长的光阴，逐渐磨灭了我的希望。
窗口飘入第一片初雪的时候，落在我眉心，一片冰凉。
随着雪花飘进来的，还有斑斓的礼花，鞭炮燃尽的火药香，以及敲锣打鼓的喜乐。
是新春要到了吗，外面好生热闹。
温予已经十五日不曾有消息了。
我开始还能用昏昏沉沉的神智为他找借口，也许是被外界牵绊住了，也许正在为梅府上下奔走，忍受莫大的屈辱。
这日却听见送稀粥的狱卒讨论。
「今日新科探花郎游街，红锦缎高白马，那叫一个排场。」
「可不是，听说温探花孤苦一人寒窗苦读，还得了圣上的赐婚。那真是风光无限青云路远啊。」
我唯一的那束光，好像熄灭了。
温予临走前，着重叮嘱我不要被其他高门大户带走了，一定要等他。
我撑着病体煎熬，流水一样的富户来讨要我入府，我从未松过口、低过头。
原来是怕我出去了，毁坏他一桩好姻缘。
我现在像个痨病鬼，趴在潮湿的稻草堆上出气多，进气少。
我不愿意就这样白白病死，于是当一身锦袍落在我面前时，我紧紧抓住了。
我问得十分仓促直白。
「你可愿意替我家翻案？」
那人似乎在说些什么，我耳边如潮水般乱响，什么都听不见。
他握住我削瘦的手，在掌心一笔一划写下。
「可。」
我的手无力垂落在他掌中，被包裹进冬日里的一团举世难得温暖里。
「好，我跟你走。」
「心甘情愿。」
在燕府床上躺了半月有余，我也慢慢摸清了燕逍小侯爷的脾性，和流言很不一样。
世人都说燕逍胸无点墨、顽劣不堪，将祖辈传下来的赫赫战功毁于一旦。
我在狱中那几日，也有他家的女使请我入府。可燕逍的恶名，是我在闺中都有所耳闻的。
「我不愿。」
「奴告退。」
女使恭恭敬敬行礼，竟没有半点纠缠，只是以后每日都来问我一次。
她问我便答，竟如例行公事一般。
他要我一句「心甘情愿」，我如今当真心甘情愿。
再次坐在临街的小楼中，闹市熙攘，我竟觉得恍如隔世。
「无霜？」
我斟茶的手一抖，旋即稳住。
「无霜！你没事就好，我一直苦寻不到你，只怕你出了什么岔子。」
我强扯出一抹笑意：「温探花，不，温大人别来无恙。」
他身边的小娘子温香软玉，娇俏的挽着他的臂膀，柔弱无骨的靠着。
「这位便是圣上赐婚的卢小姐？」
温予拍了拍她的手，「这是媚娘，是卢氏给我纳的妾室。」
温予又上前拉住我的手，含情脉脉道：「无霜，卢氏是名门贵女、大方贤淑，是个能容人的。如今你虽然身份卑贱，但我不在乎，我可以先将你养在外面，过段日子再抬入府做妾。」
我一时震动，怔怔的望着他。
温予幼时失去双亲后，被我父亲捡回，当做半个儿子养大，十六年来锦衣玉食、名师教养，还有意把我许配给他。
他同我许过多少个海誓山盟，指天对地承诺一定不负我。
我强忍着涌上来的热泪，狠狠一巴掌扇在他面上，喉头被哽咽堵住，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围突然呼啦啦围上一圈人，几个青衣白面的书生就差把手指戳在我的脑门上。
「我们可都听见了，好尖酸善妒的小娘子，为人妇者，应当守德从夫。能攀上当今探花郎，是你的福气才对。」
媚娘娇滴滴的揉着温予的侧脸，「她可是梅氏小姐，纵使沦为官奴，心气也高着呢。」
一杯浊酒毫无预兆泼湿我的头面，肥头油面的书生突然醉醺醺指着我大骂。
「原来是梅老贼的罪女，合该当个洗脚婢，连妾也不配。温探花，您别抬举她了。」
我透过酒水淋漓的发丝，看见温予一脸得意地向众人拱手致谢。「梅无霜，你的大小姐脾气也该被好好约束了，没人再惯着你了。」
我低着头冷冷笑出声，一双眸子掩在发丝下望向那个醉醺醺的书生，如雾柳藏锋。
「那年你带着五十贯钱与秋鹤图来拜见我父亲，想买个官职，被我爹拒绝了。如今还是个白身啊，还没贿赂到一官半职？」
「还有你」我转身大步走到温予面前，毫不客气的又甩了他一巴掌，「我就当梅府养了一条忘恩负义的摇尾狗，滚！」
温予暴怒，面孔狰狞扑过来就要打我。
却突然被一只绣金黑缎面的靴子当胸踹飞，连着后面肥头大耳的书生，压倒了一群人。
一时叫苦连天。
一顶毛绒细密的斗篷轻轻落在我头上，燕逍替我仔细整理好兜帽，在下颌系上一个精致的结。
「霜儿威风，平日里欺负我也没使这么大劲，我只怕你手疼。」
我自从入燕府，燕逍一直对我以礼相待，不曾有半点逾矩。
他现在是故意给我面子立威风，我眼睛一酸，主动拉住他的手，十指相扣，纹理摩挲。
身量修长、玉容俊朗的小侯爷刚刚还在拿别人的衣袍擦靴子，此时却俊脸飞红，绷得如同天地间笔直的一根人棍。
燕逍抱着我在马背上，一路飞驰回府，我竟前所未有的轻松。
克制的滚烫呼吸打在我颈侧，微痒。
燕逍揽住我腰的手紧了紧，哑声道：「失礼了。」
「没有」我微侧过脸问他：「那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全都杀了可好。」他垂下脸慢慢问我。
我看着他握着缰绳的手摇摇头，干净温暖，一如当初握住我时的样子。
「给点教训就行。」
这双手为我揽风雪，不该因我再脏污了。
「好，那就各断一指，他们不配握笔。」
燕逍沉默了一会，又慢慢启齿，小心翼翼的告诉我。
「我这次出来寻你，是想告诉你芳心姑娘找到了。」
「只是，你要有些准备。」
我方才浮现的稍许欣喜，渐渐冷却下来。
燕逍最后也没拦住我见她一面。
梅芳心瘦瘦小小，无知无觉的躺在那，一点动静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