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的赏花宴上,我盯着一盘栗子糕直流口水。
恶名昭著的九公主瞪着我,我以为我要完蛋了。
被她选作公主伴读的瞬间,我已经做好了被折磨的准备。
但是我预想中的事没有发生,我觉得,她好像也没那么坏。
栗子糕香香的,她也香香的,嘿嘿,漂亮姐姐。
直到她二十岁生辰时,她顶着那张脸凑到我面前,轻轻唤我名。
一个低沉好听的男声在我耳畔响起。
我天哪九公主是男男男男的?!
和九公主这段孽缘,始于我九岁那年。
阿娘本是青楼女子,被父亲赎身后安置在灵州的外宅。
他们也曾一起度过一段欢愉的时光,很快就有了我。
可惜欢爱如梦似幻,不可长久。
父亲一接到朝廷调令就丢下我们,径自回了京城。
我和阿娘没了父亲的眷顾,日子拮据得难以为继。
我经常挨饿,曾经饿过三天三夜,濒临死亡。
那种痛苦的滋味,我此生不想再尝。
阿娘一日日苦捱着,渐渐憔悴,最后带着对父亲的绝望和对我的不舍在一个风雨夜悄然逝去。
太阳还没出来,我就饿醒了。
我迷迷糊糊找寻阿娘,却只摸索到她冰冷的尸体。
好心的邻居江大婶怜我孤苦,帮我安葬了阿娘,又找到一个茶商捎我去京城找父亲。
顺着阿娘留下的书信,我才知道我的父亲竟是赵国公嫡子。
如今已然袭了爵,人人尊称他一声“国公爷”。
我初次进到这样的高门大户,紧张惶恐得犹如在乞讨。
彼时父亲的正室夫人已经病逝,只留下一双儿女,比我略长几岁。
他见到我,神色冷淡,拈着一把山羊须沉吟良久,问都没问阿娘一句。
随意指了个院子,给我一个年老的嬷嬷,把我安顿下来。
本来像我这样卑微的身份是无缘得见九公主的,但那日国公府办了赏花宴,丫鬟嬷嬷都去伺候贵客,无人记得给我送饭。
我实在饿得不行,偷跑出来,看到桌上一碟精致的栗子糕直咽口水。
“小矮子,你想吃?”人群中穿着最艳丽的那个小姐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
她把那碟栗子糕远远抛在地上。
阿娘教过我:不可以偷,不可以抢,但别人不要的垃圾是可以捡的。
我飞速跑了上去,拍拍灰,一口咽下。
太好吃了!
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
很像阿娘的手艺。
父亲之前在灵州时,常常来看我们,因此阿娘每日都会亲手做好点心候着。
那时候大部分点心最终还是落入了我的腹中。
不像这几年,都快忘了栗子糕的滋味。
吃完以后我才迟钝地发现全场肃然,鸦雀无声。
父亲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羞惭之色。
林玦和林青溪也故意撇过头去,不看我。
“有趣!本宫正好缺一个伴儿,你叫什么名字?”
“林青染。”我怯怯回道。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思考,这个人看上去有钱有权,连父亲都不怕,我是不是该讨好她?
我冲上去一把抱住那位小姐的大腿,黑乎乎的小手在她精致的衣裙上留下几个指印。
她咬牙切齿一把将我推开。
“洗干净,带回宫。”
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那个传闻中狠毒暴戾,偏偏最得圣上宠爱的九公主。
她很少进学。女儿家该会的女红针黹、琴棋书画她一概不会,只一味骑马射箭,欺男霸女,视宫中礼仪规矩如无物。
不少朝臣上疏弹劾过九公主,都被圣上搁置一边。
只有最不畏强权的御史大夫仍坚持直言上谏,却在谏言当晚被人离奇割去了胡子。
他摸着光秃秃的下巴气愤不已,猜到是何人所为,又继续进谏。
不久之后,御史大夫家正在谈婚论嫁的独女突然被召为进宫做女官。
怕耽误了女儿的终身,他不敢再置喙九公主的事。
从此,九公主愈发肆意妄为,惹得宫人都在私下议论她是个“活夜叉”。
我每日跟着九公主也是提心吊胆。别人不敢拿她怎样,可不见得会放过我这个出身并不高贵的伴读。
十二岁那年冬天,我不知被谁推入了冰冷的湖中。
九公主来救我的时候,我已经冻得浑身僵硬,几近昏厥。
等我醒来,听见她俯身在我耳边咬牙切齿,“敢动本宫的人,真是活腻了!小染儿,别怕,本宫为你报仇!”
我抬起无力的手指,不小心戳到她的嘴唇上,冲她绽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殿下,算了吧,我不想再惹麻烦。”
九公主的脸忽然泛起绯色,她定定望着我,掖起被角,把我捂得严严实实才走。
后来我听说,七皇子身边的小太监除夕夜里聚众赌博饮酒,失足坠入湖中死了。
向来受宠的七皇子被圣上斥责行为不检,早早被遣送出宫前往封地,从此再未听闻他的消息。
“殿下,我要死了!”
那日天刚蒙蒙亮,我噔噔跑进九公主房中,一把抱住她伤心大哭,眼泪鼻涕洇湿了她的中衣。
九公主尚未梳妆,她粗黑浓密的眉毛紧紧拧着,看着我染血的衣裤神情凝重,迅速召来太医院院首为我诊脉。
那颤颤巍巍的老太医从家中赶来,神色古怪,只略微询问我几句,匆匆回禀九公主便告辞了。连药方都没开。
兴许是瞧我大限将至,药石无灵。
九公主脸色通红,把我交给宫中教导人事的嬷嬷,我才知道自己刚刚的行为有多丢人。
竟是天癸已至。
阿娘去的早,而我九岁就进了宫。做九公主的伴读以来,宫中更是无人敢接近。以至于我都十三了,还不知道女子应有的常识。
可是九公主及笄已满两年,怎么也不懂?
我好奇地问她,她突然甩甩衣袖,生气地走了。
估摸是年岁已大,癸水未至,阴阳失调吧。
也对,这个年纪的少女大多已经议亲,但九公主这边还毫无动静。
作为她唯一的伴读,我应该多加劝慰。
“殿下,放松心情,可能它哪天就来了。”九公主刚刚骑马跑了一场,现在心情大好,我趁机进言。
她勾勾唇,缓缓抚摸马儿的鬃毛,漫不经心,“谁来了?”
我踮起脚尖凑到她的耳畔,低低出声:“癸水。”
九公主闻言脸色一僵,向来桀骜不驯的脸上居然出现局促的神情。
看来是真的在意。
我再接再厉,“嬷嬷说民间有些偏方专门调理这个,不如我们——”
“你很闲?”九公主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扭头骑上马背,一把将我拽入怀里。
唔,她的胸膛也好平,硬硬的。
真没想到皇家精细膳食滋养出来的公主,发育如此迟缓。
那日九公主发了狠,带我骑了大半天马也不停歇,害得我浑身酸疼。
晚上她吩咐我留下共寝。我想着都是女子,虽然有些僭越,但也不敢拂逆公主殿下的意思,便应下了。
自那之后,我们越来越亲昵。
九公主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她嘴上嫌弃我吃得多,实际上很享受投喂我的感觉。
公主殿里的小厨房搜罗了来自大江南北的厨子,各大菜系的白案师傅、红案师傅济济一堂,互相切磋,发明了不少新菜式,传至民间掀起一股美食风尚。
有一日我心血来潮,随口说了一句想尝尝游记上记载的来自边疆偏远部落的手抓羊肉,九公主立时派出一个皇家侍卫小队千里迢迢远赴边疆请来两个名厨。
她总是这样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我十四岁生辰那日,九公主带我去行宫狩猎。她一袭骑装英姿勃发,脊背笔直立于骄阳之下,周身流露出凛然不可侵犯的皇家风采。
她身后背负箭筒,腰间配着一柄长剑,偶尔出鞘时手腕灵活随意一挽,便是一个漂亮的剑花。
“小染儿这样痴痴看着本宫做什么?莫不是被本宫的风姿所迷?”她坐在红鬃烈马上勾起唇,笑得肆意张扬。
我抬起手略挡挡午时的似火骄阳,认真点头,“殿下风姿卓然,如果身为男子,不知是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她卷起一条暗黑色的长鞭,抵在我的下巴上,调笑道:“那本宫是你的春闺梦里人吗?”
我没说话,陷入了迷惘之中。
脑子里忽然产生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要是两个女子在一起,是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惹世人非议?
九公主也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