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开了村子里唯一的一家烟酒铺子。
而铺子里头,有几罐藏在窖子里的烟。
价格是,一命一卷。
我爷是老烟枪,早年在村头开了一家烟酒铺子。
铺子里卖的烟酒便宜实惠,从不会多收别人递来的辛苦钱。
在村子里,我爷的名声极好。
「老周,来一盒烟!」
门外扯着嗓子大喊的,是铺子的常客孙实,最近来得更加勤快,几乎两三天就会来一次。
「我爷不在铺子里,您要什么我给你拿!」
「不在啊,那老样子吧。」
孙实看起来有些疲惫。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接过了我手里的烟盒,歪着头神色不明地往铺子里瞅了一眼。
正当那张惨白的脸凑近时,两道像长虫一样的血流从他鼻子底下蹿了出来。
他胡乱地撸起袖子,使劲蹭了两下。
这一动,越来越多的血流了出来。
「孙叔……你……」
我丢下手里的零钱,慌乱地转身扯了两张手纸,正要递给他。
可一回头,人已经不见了。
地面上,只留下两滴新鲜的血滴。
当晚的饭桌前,我和我爷提起了这事。
我爷听了,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反而悠哉地灌了一口面前的白酒。
「甭管别家的闲事,快吃你的。」
其实,我不是周家的人。
而是被我爷从河边捡来的孩子。
那个时候,我才刚满三岁,他说第一次见我,我瘦得他一手就能提起来,和门口的黄狗一般大小,走路还摇摇晃晃的。
他看我可怜,就把我给收留了。
「老周啊!是个好人。」
「他收留过好几个弃婴了吧?」
「是啊!有的一养就是四五年,还费心费力地帮那些孩子找好人家收养。」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没有老伴,无儿无女,开了个小铺子,养活了这么多孩子。
村里人把他做的这些好事儿都看在了眼里。
时不时的,也会帮衬着他店里的生意。
每个月,我爷都会在地窖里忙活几天,那几天我就会乖乖待在铺子里帮忙看店。
「小花,今天又是你看店啊!」
正要关铺子的时候,后头突然传来了声音。
我拍了拍手,站起身子扭头一看。
发现身后站了个老妇,老妇手里提着个篮子,篮子看起来沉甸甸的,压得她紧绷着手肘。
「孙大娘?」
看到孙实的老母,我又回忆起那天的事情。
突然发现,最近好像也没怎么看见孙实的影子了。
「对了大娘,孙叔没事吧,那天我看他……」
「啊,没事!他前两头下地干活,扭到了脚,所以这几天都是我出门买菜买烟的。」
她的眼神躲闪,和那天孙实的一样。
只不过更加的迫切紧张。
她努力地伸长了脖子,往我身后看去。
我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孙大娘也找我爷吗?他晚上在家吃饭的,到时候您再来吧!」
「好……好,谢谢了。」
丢下几个字后,她低下脑袋,满脸惶惶地走了。
直到晚饭结束,我也没能见着她来敲门。
我刷着手里的碗筷,听着门口咯吱咯吱的响声。
那是我爷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晃着的声音,他一手摆着扇子,一手拿着猪骨头,嘴里还叼着根大烟。
白腾腾的烟雾从他嘴里飘出来,散到半空。
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手骨。
初夏的深夜,屋子里燥热又闷湿透。
我一脚蹬开被子下了床,打开床头的两扇窗子。
半夜三点了,我爷那屋却还亮着灯。
「老周……钱我带来了,能把烟给我了吧!」
女人带着哭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里头传了出来,我爷把手伸出了窗外,抖了抖手上的烟灰。
这声音,我听着像是白天说要来找他的孙大娘。
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
「做这种生意的人损阴德,还要被你们这种赖子拖账,我可不容易啊!」
「剩下的钱,我过两天再给你拿来!就算我求你了老周,我儿子撑不过今晚了!」
烛光把里头两人的影子映在了窗墙上。
我爷靠在床头,孙大娘则跪在地上,抓着他的裤腿儿不停磕头。
一根烟抽完。
我爷扶着窗台站了起来。
他抬脚碾熄了烟头,把孙大娘从地上拉起。
「等着,我去拿货。」
旁侧的屋门打开。
他抖了抖背心走了出来。
又一转身,拐进了窖子的入口。
家里的窖子,存了些陈年的梅子酒,那都是我爷自己酿的。
到了夏天蚊虫蝇鼠多了,那里头总是传来奇怪的异响。
不论我爷带回来多少杀虫的药水,里头的坏东西总是杀不完。
「周花,这里头你可千万别进去,小心老鼠咬你屁股!」
为了防止我乱跑。
我爷给地窖门口上了锁。
小孩子都是有好奇心的,没去过的地方心里头天天就惦记着。
我也一样。
等耳边下楼的声响小了,我拿起床边的蜡烛,偷偷摸到了地窖门口。
地窖的木门此刻是虚掩着的。
凑近看,就能从门缝里看见楼梯下头忽明忽暗的火光。
把脑袋往下挪一些。
我看见了一个红色的木架子。
上头,摆着一排排黑色的罐子,罐子的大小和我捏起来的拳头一般。
看起来不像是酿酒用的。
那木架子旁,还有一口半米高的大缸和一个铁丝笼子。
大缸口被白布紧紧盖着。
白布上,透着些黑红的印子。
我爷背对着门口,小心翼翼地从后兜里抽出了一张红纸,摊开。
又举起了一个罐子,把它倒扣在红纸上。
他的双手带着罐子轻轻地抖动着,等了几秒,才把红纸给卷了起来。
「老周!」
孙大娘等不及了,推门走出了屋子。
我被吓了一跳,一屁股摔在了后头的石子堆上。
身边掉落的烛火还亮着,怕被发现,我立刻用手指掐灭了蜡烛,赶紧弯下了腰趴在地上。
所幸,外头一片漆黑。
她老眼昏花,什么也没看见。
那根红烟,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一整晚,我的脑子里全是刚才看到的画面,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
直到天亮,门外响起了我爷的声音。
「周花,今天别去铺子了,林家的孙女要来,你先带着她玩一会儿,爷爷等会出门买菜,中午做红烧肉给你们吃!」
我爷推开门,丢给我两只破旧的兔子玩偶。
玩偶上,还留着几划乱糟糟的彩笔痕迹,那是上周孙家来的孙招娣画下的。
「好。」
我收起玩偶。
乖乖坐在院子口,等着林家孙女来玩。
小姑娘远远地朝我跑来,看见了我手里的玩偶,眼睛亮晶晶的。
说来也奇怪。
算了算,这是今年第十二个了。
每个月都会有两三个小孩儿被送到我家院子里来待上半天。
起初,我以为是我爷怕我一个人在家里闷着无聊,特地叫来陪我一块儿玩的。
但后来,这些孩子离开院子之后。
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们了。
厨房里,传来噼噼啪啪的炒菜声,林家孙女蹲在地上,摆弄着手上的兔子玩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油烟味飘了出来。
我爷嘴里叼烟,用脚踢开了厨房的门,把菜端到了桌子上。
「吃饭咯。」
听见我爷的叫喊,林家孙女高兴极了,连跑带跳地进了大厅。
可愣在原地的我却感到了一丝不安,
因为我知道。
吃完这顿饭,她就会离开。
和之前的孩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我爷年轻的时候是个猎户。
偶尔,会上山抓些蛇虫蟾蜍回来放在地窖里养着。
今天,他又上山了。
我百无聊赖地趴在铺子门口,看着远处田地里正在犁地的老黄牛。
「你爷又在忙了?」
孙实停在了铺子门口,放上了一张钞票。
我收了钱,就从柜台里抽出了一盒递了过去。
抬头看向他时。
才发现他的脸色红润了不少。
左脸之前长出的脓疮,也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孙叔,以后还是少抽点,你身子刚好的吧!」
「不怕,我现在身子好得很呢,连着跑几公里也不带喘!」
他得意地吐了一口烟,哼着歌脚步轻快地走了。
关上铺子回家后。
我爷也已经回来了。
院子里,地窖口的门半敞着。
里头一阵哐当作响,隐隐约约,好像还有低低的啜泣。
我放下背包,没有像往常回来的时候喊我爷一声,而是悄悄靠近地窖的入口,贴着墙,慢慢走了下去。
「安静点,吵的话还得挨一顿打。」
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停了脚步,缩在了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