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当夜他曾对我说:“江山不改,吾心不变。”
可后来他带兵谋反,助新皇易主江山。
他手里牵着一个有孕的女子说:
江山已改,如此便不算违背我们之间的誓言了。
庆元二十一年,我第一次遇见那个少年,鲜衣怒马,白衣翩翩,在我父亲举办的围猎会上。
我父亲沈长盛是本朝的开国大将军,战功赫赫,虽年老自请退处朝堂之外,但京城里谁不尊称一声沈老将军。
父亲对兄长十足苛刻,功课,马术,书法件件有要求,唯独对我百般纵容。
我朝惯例,闺房女子不得参与狩猎。
可我打小恃宠而骄,将军的女儿,从小习得的一身好箭法,此等热闹,非凑不可。
于是我女扮男装,设计把兄长锁在了房间里,骑走了兄长的名马,混进了少年堆里。
我一骑绝尘,收获颇丰,弦若满月,箭无虚发。
直至我的箭与另一支箭同时射中一只兔子。
猎物应声倒地,我眯了眯眼睛,看清了来人。
开春的衣裳向来薄,肌肉的弧度在衣衫下清晰可见。少年衣诀翻飞,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高高抬起,一双剑眉不浓不淡,风流不拘。
是京城孟家的大公子,孟钰,从前宫宴上有过一面之缘。
我于箭术上鲜有对手,见孟钰也是满满一筐猎物,我来了兴致,纵马一把夺过那只兔子,挑衅地冲他挑眉。
“姑娘不道义,这兔子,可是我们同时射得的。按道理,得一人一半。”
我诧异他一眼看出我的女儿身份,正疑惑地把目光投过去,孟钰轻笑:“姑娘的发髻。”
我将手往脑门顶上一探,哪儿还有发髻的踪影。不知何时丢了发髻,青丝落了满肩。
我瞪了孟钰一眼,驭马继续向前。马鞭扬得更为利落,身后的马蹄声也不甘落后,狗皮膏药似的贴上来。
我每每弯弓射什么,他必先我一步射中猎物,再恶劣地冲我笑。
又一次中途被截,我煞有其事地拉满了弓,将准头瞄向了他,他不为所动,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我暗骂其脸皮之厚有如城墙,双腿一夹马身,风呼啸而过。转眼孟钰便被甩在身后了。
我纵马的速度越发快了。身后孟钰似乎在喊什么,我听不清。
我正窃喜,忽然,我感觉到马腿一陷,连人带马滚下了山坡,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我正躺在一个陌生的怀里。
孟钰见我醒了,把水递到我嘴边。
我刚要拒绝,左腿便一阵剧痛,我一看,被草草包扎的伤口还隐隐渗出血来。
“你骑马骑得未免太过投入,到了悬崖也不勒马,真乃女中豪杰。得亏是悬崖高度不甚高,这才没什么大碍。”他捡了木头,生了火,叫我去取暖。
外面天色已晚,我这才注意到我们孤男寡女,竟处在一个山洞里,于理不合。
我挣扎着要起身,孟钰把我扶起来。
“我不知道你是哪家小姐,只是见到你落崖,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观。骑马来寻你,这地方荆棘多,只能下马。好容易才找到你,四处一看全是一样的风景,走不出去了。你在此处凑合一晚,我家人不见我踪影,自会来寻。”
到底是女儿家,想到一个陌生男子为自己包扎伤口,也觉得面上烧火。
火光的映衬下,少年的轮廓更为清晰俊秀。我自觉有些发热,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我已是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怀疑一切是大梦一场,左腿却隐隐作痛。床榻前的兄长见我醒了,面上一喜,手上还捧着温热的莲藕羹,往我嘴边递。
父亲也坐在一旁,在我面前,脸上少有的阴沉。
我不知一切是怎么回事,兄长拍了拍我:“那小子我见过了,人不错,是个好相处的,嫁过去也不会受欺负。”
“只是委屈然儿了,毕竟是下嫁。”父亲恨铁不成钢地对着我摇头,还是心疼闺女。
我一头雾水,一觉醒来怎么就要嫁人了?嫁给谁?
我这才知道,全京城早已传开了。不知是谁从中作梗,一夜之间,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沈老将军之女沈默然与孟家长公子孟钰,孤男寡女,在山洞中共度一夜。
一时间,京中人云亦云。流言把沈老将军推到了风口上,孟家也顺势来提了亲。父亲双袖一摆,没给什么好脸色,受了聘礼边往堂里一钻,送客了。
可孟家是何许人也,败落世家,门楣要低了沈家不知多少,只凭着祖上的功业在京城立足。
我是十成十的下嫁。可我心里也没什么幽怨,我知道,对那个少年,我是动了心的。
就这样,十六岁,我被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明媒正娶地迎进了孟家的家门。兄长一个大男人替我缝的嫁衣,父亲站在家门口,默默抹掉了眼泪。
烛光灯影之中,孟钰挑开我的红盖头,我直勾勾地盯着他,暗道这个少年,我要陪他一辈子了。
一辈子,是白头到老的一辈子。
他附身上来时,只在我耳边轻语:“江山不改,吾心不变。”
因我父亲的提拔,孟钰官是越做越大,名声也是越来越响。我们夫妻恩爱,京城里出了名的一对璧人。
他孟钰的妻子,我一做,就是十三年。春去冬来。
孟钰立在原地,偏头不看我。
孟母坐在堂上,她向来不待见我,从前藏着掖着是因为我的家世,可自从我家中出了变故,她便想着法地挑我毛病。
这会倒是假惺惺地开口来劝我:“默然,你持家也有十余年了,我们都念着你的功劳。可孟家也是要开枝散叶的,你说对吧?”
我心中一阵刺痛,她说对了,这的确是她拿捏我的命门。自打我们成婚以来,我求神拜佛,寻访名医,千百般种方法都试过了,肚子却始终没动静。
我父亲去世前,她还是和颜悦色。我父亲因病去世后,她虽有所不满,但因着我家中势力仍不容小觑,虽有摩擦,相处也还算融洽。
直到前两年我兄长在一次出征时失踪,沈家没了顶梁柱,渐渐没落了,孟钰又远在边疆,她这才露出了真面目。
我茫然地看向孟钰,他刚到京城,就被圣上封了侯。
封了侯,就马不停蹄地来找我和离了。
迎他的红裙,他离家第一年时我便开始绣了。我从小拿惯了刀枪匕首,拿不惯细小针线,一双手,为此,千疮百孔。沧海桑田,真心错付。
我问孟钰:“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他不吭声,就那样站着,眉眼和当年那个少年无异,感觉却要陌生很多。
七年,能改变一个人太多了。
是肩膀宽了?胡子长了?
还是心变了?情谊变了?
堂前的墙壁上挂着一把弓。我三步并两步地走上前,在妇人的惊呼下,将准头瞄准孟钰身后的那个胡姬,弦若满月。
那女子登时便吓哭了。
孟钰把她护在身后,警告我放下弓,否则,便休怪他不念旧时情谊。
我心下了然。
我再不多问什么,当着众人的面,签了和离书上的另一半。
这些年我的嫁妆用来补贴家用,早不剩什么了。我贴身的丫鬟整理好我的行李,只有小小一袋首饰银两,和一柄我父亲为我铸的剑。
七年,原来我在孟家,只有这么一点东西。
从孟家门踏出去的那一刻,我回首,孟钰还在看我,搂着他的“新婚妻子”。
我念了一句话,声音传不过去,但我想他知道我在说什么,他脸色一变,但也只有一瞬。
我说:“江山不变,吾心不改。”
离开孟府后,我无处可去了。
父亲去世,兄长失踪,我沈家,青砖白瓦,只剩了间贴着封条的空宅子。
一年前,兄长在战场上失踪,青崖山战役,我国大败。一夜之间,我沈家成为众矢之的,人人都猜测我兄长作为一军主帅畏战先逃,亦或者是叛投他国。
可我知道,我堂堂沈家,从不出懦夫!从不出叛国的废物!
可畏人言,沈家缺了顶梁柱,顶不住京城里那么多条舌头的压力。群臣紧逼之下,陛下一道圣旨,沈家散了。我自作主张用自己的嫁妆给家里的老人每人一些银两,接济生活。
可最后,就连沈家百年的老宅子,也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