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人人都知道,我嚣张跋扈。
就连新科状元携妻赴宴被我捅了一刀,我也能全身而退。
状元娇妻告状哭诉,状元却隔着众人与我遥遥相望:
「长公主,臣这颗心,你还要吗?」
1
三年前我策马逃出大漠时,我给了他一箭。
三年后他携妻新科中举时,我又给了他一刀。
楚谨失血过多,面色发白,眼神仍直直落在我身上,野性依旧。
楚槿身边那娇媚的妻子见状迅速跪下,哭得梨花带雨,冲着圣上哭诉:「长公主平日蛮横便也就罢了!今日圣上宴请新科进士,长公主为何要谋我夫君性命?求圣上做主!」
我冷眼以对,想不到,三年未见,楚谨竟都有了美娇娘。
我冷哧一声,那美人娇憨可爱,倒与我是两个模样,他口味变得倒是快得很。
也是,大漠的野狼惯不爱同样凉薄的孤豹,他们永远追赶类如兔子的猎物。
圣上缓缓从高位上站起身来,在众多朝臣的注目下,走到我身边,从袖子中拿出一块手帕,替我细细擦拭着手上的血迹。
「下次离儿想要什么,便和朕说,朕替你去取,别脏了自己的手。」
朝臣们低头不语,敢怒不敢言。楚谨闻言一笑,手指悄然放在胸前横着一划。
我瞳孔一缩,那是他从前狩猎盯上猎物时常做的手势。
从前云雨后他把我搂在胸前,对我说那是大漠人对神灵虔诚的起誓,不得猎物,决不罢休。
楚谨找到我了,他盯上我了。
楚谨隔着众人与我遥遥相望:「长公主,臣这颗心,你还要吗?」
我猛然拂袖,愤然离席,留下众人议论纷纷。
圣上目送我离开,叫来太医诊治楚谨,鹿鸣宴上新科状元血染红衣必然引人非议,于是圣上大手一挥,拨了几箱黄金作为补偿送给楚谨。
楚谨谢恩,眼中晦暗不明。
只有我知道,楚谨不在乎什么黄金,他觊觎的从来都是这天下。
天下将乱。
宴席结束后,我只身进了圣上的寝殿,守卫们见来人是我,也不阻拦,只低着头叫我长公主。
顾赴凌对我百般纵容,甚至允许我在任何时候都能自由出入他的寝殿,即使他正在与其他妃子欢好。
殿内鸳鸯交颈,一片春色。
「你来了。」
顾赴凌含笑望着我,身边的美人娇笑着倒在他怀里,他推开了。
他走近我,欲眼迷离,正要将我拉入他怀中。
我忽得跪下来,躲过了他伸出的手。
我字字清晰:「妾斗胆请陛下做主妾的婚事,妾已心许当朝将军之子沈不遥,求陛下成全。」
楚谨既已盯上我,我也不能无动于衷。
他能娶妻,我便嫁人。
顾赴凌冷笑一声:「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只能是朕的长公主。」
我装作无意地露出手腕一截,那处雪白光滑,无一点瑕疵。
他登时变了脸色,用力抓着我:「你的守宫砂呢!」
我脑中闪过在大漠时与楚谨相处的片段。
我挣开他的手,手腕上一片红痕,他脸色沉了沉。
「我心意已决,望陛下成全。」
顾赴凌闻言一笑,居高而下地挑起我的下巴。
他第一次将我拉上床铺,动作孟浪。
我背上一痛,听见他说:「想离开我?高若离,你做梦。」
辗转间我紧咬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眼睛直盯着顶上的床帏,直至床帏被一团水汽所模糊。
顾赴凌一遍又一遍地唤我:「离儿。」
可是我不是高若离。
我也不是长公主。
我只是个想要有一碗粥吃的小孩。
父亲死后,我和母亲被债主赶到京城里的穷人区。
檐不遮雨,食不果腹。
饿了就在富人府后守着,等下人将剩菜剩饭一股脑泼在地上,一群小孩屁股朝着天,用手抓着食物就往嘴里塞。
渴了就找地上的水洼,用手捧起污水就往口中灌。
偶尔有心善的富人在街头施粥,对我们而言,这很难得。
一碗白粥,母亲把米捞出来,一勺勺送到我口里,自己喝汤。
直至某日,我高烧不退,在穷人的世界里,这就是死亡的预兆。
母亲骂走了那些想提前“预订”我尸身的老板,拉着我的手说「宝儿不怕,娘一定让你活下去。」
彼时宫里传下来一张告示,高价收购未经人事的女孩的血液。
母亲割了一盆又一盆的血,白着脸一盆又一盆地端给邻居家的女儿,委托她送去。
那姑娘不屑地数着银票,一共十张。
七张成了她头上的簪子,三张被她塞进了母亲的手里。
我活了,但母亲却死了。
2
一日母亲去买药时冲撞了贵人,马车前的烈马马蹄一扬,顿时脑浆四溢。
等熟人叫我去认领尸体时,母亲已是面目全非。
我拖着尸体,在街上立了个牌子,在自己的头上插了根狗尾草。
卖身换棺材的戏码在这条街上日日都在上演,这不新鲜。
我身体瘦弱,面容饥黄,没人看得上我。
三天后,尸体已然腐烂,终于,一个太监买下了我。
他掰过我的脸,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若你能成事,你的富贵还在后头。」
在将我好生养了一段时日后,我被太监送进了宫。
顾赴凌看见我时神色一顿,从座椅上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小心地摸着我的脸颊。
太监说,我很像已逝的长公主,也就是圣上顾赴凌的表妹。
于是我处处模仿着那位已逝的长公主,包括我的一举一动,音色语调。
谁也不知道,当今圣上竟对自己的表妹有如此隐讳的心意。
望着顾赴凌眼中藏不住的柔情,我顿觉恶心,脸上挤出一个微笑:「奴见过陛下。」
次日顾赴凌力排众议,昭告天下,我摇身一变,成了本朝的长公主。
我自此成了高若离,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很多年过去,我甚至再想不起自己最初的名字。
只有我记得,一个女孩和她的母亲,永远留在了那个黑暗的穷人区。
我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留下来的婢女细致地帮我梳头穿衣。
我抬首望向窗外,树枝将天空分割成许多块,这皇宫,多像个牢笼,我于此间,身不由己。
我问婢女:「你来宫里多久了?」
「回殿下,恰好三年。」
我笑笑,三年前,我本有彻底逃离这里的机会...
忽得,有人闯了进来,是我的亲信绿箩。
她面目惊慌:「殿下!殿下!不好了!」
我这才得知,今晨早朝,圣上特遣沈不遥将军征战边疆,今日傍晚就出征。
我立刻提裙跑出宫去。
他哪里是想要沈不遥出征边疆,此一去,他定会要了沈不遥性命。
这一去,沈不遥必然凶多吉少。
我对沈不遥,并无情谊。
甚至,我应该恨他。
三年前他潜入大漠带我返回京城,他把那副弓箭递给我,他说:「殿下,断了念想吧,为你也为他。」
我射出了那一箭,转身时,我泪如雨下。
沈不遥递给我一块玉佩,他同我说:「若殿下日后有事需我相帮,可拿此玉佩来我府上寻我,我定倾囊相助。」
我没有接,沈不遥叹了口气,将玉佩系在我腰间。
我告诉沈不遥此行之凶险,他不语,叫我坐下。
桌上一本书敞开着,书上写着:「飞鸟尽,良弓藏。」
我咬唇:「是我连累你了。」
我也未曾想到,顾赴凌竟疯成这样。
沈不遥微笑着扯下我头上不知从何处沾来的叶片:「无妨,此事与殿下并无关系。我沈家战功赫赫,于朝中声望过重,圣上是对我们起了疑心,即使不曾有你,今日这军,我也是必出不可的。」
「你会死。」我对他说。
「将军战死沙场,天经地义,殿下何必对我如此上心?」
「殿下,回来的这三年,你真的开心吗?」
自我平安回来,顾赴凌对我心中有愧,便对我更是纵容。
我在城中作威作福,欺凌重臣之女,他也替我一一将事摆平。
我希望我能惹怒他,让他对我心生不满,让他赶我走。
可是顾赴凌没有。
我不语,偏过头去。
沈不遥苦笑着看向我:「殿下,我后悔了。若当日你随他去,大漠无垠,你们一对有情人,自能得到自由。你本不该被一堵堵宫墙禁锢。」
「是我对不住你,既害你失了自由,我为何不能没了性命?」